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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第8章


此刻,乾成殿内,一片暖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惠嫔正陪着景明帝对弈。棋桌是豇豆红鸡翅木,黑白棋子则是云南宝顺府的“云子”,云贵总督贡进宫的珍品。

        惠嫔执白子先行,柔柔道:“皇上棋艺高超,可要让着臣妾三目才好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手持黄釉八仙盖碗:“真要让三目,朕可难赢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皇上惯会笑话臣妾,臣妾可不依呢”。惠嫔棋艺在六宫内亦是数一数二的,梁皇后曾评价“阖宫上下,除却凝和殿的,便没有能一较高低的了”,那时,惠嫔入宫的日子还不长,便道“嫔妾改日要请教贤妃姐姐了”。皇后似笑非笑,并未搭话。又一日,惠嫔求教段淑妃,淑妃反问“妹妹也是京城长大的,难道不知贤妃入宫前食郡主禄,就是靠下棋得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爱妃?”景明帝见她迟迟不落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惠嫔忙回过神:“臣妾在想,这棋艺该如何更进一层?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落下黑子:“朕这里的棋谱,爱妃可是都拿去了,多参详参详,自然精进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奚容玥靠着下棋得来皇家恩赏,下场却是被靖远侯罚跪祠堂整三日,只因她赢了皇长子与三皇子。那年,容玥十四岁。她的姨婆保国公老太君拄着御赐的龙头拐杖砸开靖远侯府大门,站在门槛前高声斥骂,上到侯府老太太、下到侯爷侯夫人各位主子无一人敢出来还口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容玥步出祠堂时,当着父亲靖远侯的面,砸碎棋盘:“如此可衬了老爷的心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自此,奚大小姐就再未同男子下过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帝妃对弈,下的是古人所创玲珑棋局中的演武图,极进算计之能是。未及一个时辰,惠嫔便放下白子,叹息道:“臣妾告负,输得心服口服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论筹算,她一个后宫妃子怎及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?

        宫人捧来铜盆,内有温热之水。

        帝妃各自净手,景明帝忽回身,又瞧了眼棋盘,眼神晦涩不明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年前的冬日,他与奚容玥同样下了一盘演武图,耗时三个时辰,他输了半目。他不懂,好端端的,如何收官时竟输了半目。奚大小姐额头一滴汗落在眼角,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:“殿下退一步海阔天空,而臣女打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没有退路的”,她一介孤女,若不是精于算计,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用过午膳,惠嫔告退。今儿是十五,照例,皇帝晚间要宿在坤泰宫。

        陈福躬身进来请安:“万岁爷,隆禧殿那边已经吩咐下去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在习字的景明帝低头问:“隆禧殿的人跟哪宫相熟?”隆禧殿靠近慈宁宫,是宫内太后、太妃礼佛之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回皇上,隆禧殿的掌事太监李延寿性子孤僻,与各宫都少有来往,只每月十五会去凝和殿给贤妃娘娘请安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何?”吴太后崇信道教,隆禧殿平日只几个无势的太妃、太嫔去拜佛,算得上冷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李延寿腿瘸已久,有一年疼得狠了,险些抹脖子。凝和殿的夏堇恰巧遇上,回去求贤妃娘娘从太医院请了位吏目,把人给救回来的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撂下玉管笔,景明帝道:“废掉”。

        陈福忙上前,将宣纸撤去,再放进屋角的铁炉内,片刻,化为灰烬。那铁炉也不知怎样的构造,烧起来竟是没有半分烟尘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开口说不要的字,定不能流出宫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倒是她的做派!”一句话,道出皇帝的评语。东西六宫,最让皇帝不喜的,当属贤妃。

        陈福铺上高丽纸,伺候纸墨。贤妃再不得皇帝喜欢,也是一宫主位,只要不入冷宫,他这个奴才就议论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提笔,写下宋代僧志文的《西阁》:

        杨柳蒹葭覆水滨,徘徊南望倚阑频。

        年光似鸟翩翩过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

        岚积远山秋气象,月生高阁夜精神。

        惊飞一阵凫鹫起,蓬叶舟中把钓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任凭孙猴子七十二变,也逃不出佛祖的如来神掌。

        掌灯时分,长安宫忽传出云板声,只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连叩四下,是丧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叩一下,又是什么意思?”夏堇刚领宫人四处查看完毕。

        棣棠见四下无旁人,便低声道:“听着倒像有人慌乱间叩动云板,估摸着想报信?”各宫皆有铁铸云板一个,长宽均三尺,声音远播,阖宫内都听得到。“姐姐,用牵机下毒的,或许就是吴家人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日娘娘问话,为何不说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日心存疑虑,故而不敢说”,二人走在长廊上,棣棠提着宫灯道:“不瞒姐姐,女尸身上还有处破绽,是指甲里的一点紫红泥,味道甚异,我总觉得哪里闻过。方才,听云板声,忽想起来,那红泥是南洋贡来的苏方木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苏方木?那不是染料吗?”还是极为名贵的染料,只作御赐之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确是,苏方木还可入药与胭脂,可胭脂少有人用,因其味道怪异,常人不喜。半月前,我碰见长乐宫人取药归来,连打喷嚏,就是这个味道。当时那个长乐宫的小宫女还说苏方木入胭脂,调出的色彩最为艳丽和持久,就是过程太过繁冗,一个不好就要挨主子训斥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二人沿游廊已走至寝殿檐廊下:“那家不同旁家,出什么事,也不稀奇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京城勋贵乃至清流,大多瞧不起吴家,靠着后宫得来的荣宠算得上“邪门外道”了。吴家在京城,连门亲事都寻不到,娶媳妇仍要从老家徐州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万幸,我来凝和殿了”,棣棠轻叹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堇拍了拍她的肩头:“日后,娘娘要靠你们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说倒了,娘娘那般睿智的,该是我们指望娘娘才对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女子睿智,未必是福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二人踏进寝殿,在外间散尽寒气,再进内堂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正独自下棋,一旁是本棋谱。棣棠颇通棋艺,探了一眼,那是一盘诘棋,或称死活题。前辈围棋大师为了炫技,创下许多玲珑棋局,历朝历代总有人终其一生,只为解开棋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娘,长乐宫的云板叩了一声”,夏堇禀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知道了”,贤妃摆下白子,眉眼间有了笑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棣棠忍不住又探了一回:“解得妙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既懂棋艺,来陪本宫下一局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主子开了口,棣棠便立在棋桌边,执黑子。下的仍是一盘诘棋,用的棋谱乃是东海国日本使臣进献的《十厄势》,一道一道皆是算尽心力的死活题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及半个时辰,棣棠已是头痛不已,忙求饶:“奴婢不支,这棋是下不得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教你下棋的可是旧时宫人?”贤妃忽问。

        棣棠应道:“是一位易嬷嬷,在宫里三十年,先帝驾崩前放出宫的。事有巧合,老人家买下奴婢家邻居的院子。奴婢父亲见继母对奴婢并不关爱,便让奴婢跟着嬷嬷住了四年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往日司职何处?”宫人识字的不多,懂棋艺的更少,棣棠棋艺虽平平,却是内廷贵妇们的路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尚方院,掌女官并宫女的刑名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怪不得是识字的,想必也对后宫掌事极为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今尚方院的人,可还有能说得上话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!”棣棠忙跪在金砖上,正色道:“尚方院的正副主事嬷嬷都是易嬷嬷一手□□过的,奴婢这几年一旁瞧着,她们都是念旧恩的。娘娘若有差遣,必当全力以赴”。这是贤妃给她的一次机会,万不能错过。尚方院的各位嬷嬷出了名的油盐不进,连太后、皇后都拿捏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论棋艺,本宫不及姨母昭睿皇贵妃,她身子不好,宫内尽知,可本宫总有疑问,九年前,皇贵妃薨逝,究竟是元寿已尽,还是旁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昭睿皇贵妃便是前朝的林贵妃,保国公老夫人的唯一亲生女。吴太后那时还是丽妃。林氏薨,谥号“昭睿皇贵妃”;丽妃随即晋为丽贵妃,可终究不是皇后。先帝只在驾崩前,单独留有遗诏,命继位的新皇尊吴氏为太后。可坊间传闻不断,说那遗诏,不真。

        人情似纸张张薄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

        吴家的荣宠,不得长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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