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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第6章


德嫔领着三公主离去,下了一整日的大雪,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公主徐宁娴乖巧,趴在宫人肩头,对着容玥摆摆小手,无声的笑了笑。一双杏眼像极了生母陈美人,若能平安长大定也是个容貌出众的美人,只是,这样无依无靠的公主,未必有人肯为她的婚事思量,谁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!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,早些睡吧”,夏堇取来个紫铜手炉,换下主子手里那一个。

        容玥坐在炕沿儿,指尖摸着炉盖上喜鹊绕梅的图案,“她俯低做小六年,终于,忍不住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保国公府的事,夏堇并未亲身经历,只陆续听闻了许多:“那,会对小姐不利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谈不上,她谋的是老夫人的嫁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嫁妆?夏堇也想到了,慕容家以财多而闻名,据说,老夫人嫁到保国公府时,真真的十里红妆,“老夫人的嫁妆是留给小姐的,暂且封在国公府里,哪有她谋夺的道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姨婆留给的是世子与世子夫人”,那时的世子林克谦自小养在祖母房里,未来的世子夫人又是老夫人的外甥孙女,婚事是板上钉钉的,慕容老太君从未想过会出偏差,故而点名留给世子和世子夫人,如今世子换了,世子夫人又要进门,钟氏就有理由启封婆婆的嫁妆,“想来,张家并不清楚这些嫁妆究竟价值几何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家是清贵,素有清誉在京城却并无根基。德嫔的位份不高不低,即便她妹妹嫁过去出了什么事,她也不好插手。而世子换人之后,京城的功勋之家不愿将嫡出的小姐嫁到保国公府,钟氏这才选上张家,外面得了好名声,内里又容易拿捏儿媳妇,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钟氏怎不从娘家挑媳妇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娘家没有嫡出的,庶出的,国公府为了面子断断不会要的”。大户人家最讲究嫡庶有别,把庶出记在嫡母名下,多是无奈之举,就如慕容老太君,自己无儿,不得已才让庶子继承国公府,可她毕竟不放心,嫡孙生下来一个月就报到自己房内亲自教养,又越过儿子媳妇,指明嫁妆留给孙儿孙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钟氏倒是精明”,夏堇想起曾经的靖安侯夫人万氏,机关算尽,害死了多少人,“国公府已是家财万贯,她还要惦记这些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让宫外的留着心,查国公府这六年的往来,巨细靡遗,我倒要看看钟氏打的什么算盘”。钟氏确实精明,若是可以,她会继续俯低做小,如此才能彻底让宫里的皇帝和贤妃不再关注她,才能保得儿孙平安,可现下选择重回众人的视线,一定有什么缘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大的雪”,容玥忽看向窗外,此处单有一面皆是玻璃窗,宫里除去皇帝、太后、皇后,便只有凝和殿装有玻璃。自然,并非因为贤妃得宠、皇帝赏赐,还是因自家商号同洋人做生意,得了几面玻璃,当做新鲜玩意儿贡进宫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”,夏堇眉头轻蹙,“要不,奴婢晚些再出宫吧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容玥不曾回头,眼神定在窗外枝桠上的白雪,“宫里,从没有平静二字。躲在凝和殿五年,也躲不了一辈子,总要面对的。你嫁得好,我也能多一份安心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可是觉得奴婢蠢笨,帮不上忙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你嫁了,就是帮我的大忙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奴婢出了宫,便不能再入宫,如何能帮上小姐?魏明虽然守着厚载门,却是外臣,哪里能为小姐分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魏家大郎可是你自己选的,怎的,这会子又瞧不上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句打趣之语说得夏堇红了脸,她入宫那日,就在厚载门看到魏明,一见倾心。六年过去了,本以为再无缘分,谁知二人能成为夫妻,“小姐取笑奴婢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魏明过世的媳妇儿叫顾风荷,她的爹娘…俱是慕容府旧人”,容玥的神情有了一丝不同,她平日太过冷静,极少为了什么而动容,“外祖父出事那年,顾老爹侥幸得以活命,带着几个月大的风荷一路颠沛流离,不曾想,刚到京城,就听闻母亲溺水,奚正成再娶新妇”,容玥并不避讳对父亲的厌恶,靖安侯在世时,她也只称一声“老爷”,“那时,姨婆随国公爷转战西北,顾老爹便在直隶河间府落了户,可惜,他没能等到姨婆归来,就出了意外,临终前只来得及把女儿托付给邻居魏家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奴婢会好好待大郎和风荷姐姐的孩子,视如己出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堇”,容玥取来一支铜钗,拨弄手炉里的红罗炭:“我原本也不知这些,前些日子查魏家的底细,方知晓。外祖殉国,死得其所,却连累了满府百余人。这些年,我让外面的人找慕容府旧人的下落,陆陆续续有些消息,可是,重建慕容府并非易事,至少,要寻到一个成器的嗣子撑起门户。阿堇,这事就靠你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慕容本就是孤姓,祖上自辽东迁到金陵六代,始终人丁不旺,如今更是凋零殆尽。为慕容家续上香火,是容玥毕生夙愿,不止为自己,更为女儿,她要让女儿再多一重依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吩咐的,奴婢必当全力以赴。小姐命奴婢选个接替的,奴婢已有人选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倒是好奇你选了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专管库房的棣棠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凝和殿的宫女共计二十八人,这个棣棠,没有品级。“她?”容玥起身,进西五间的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堇随行,边走边道:“她是京南大兴县人,家中父兄俱是仵作。曾在衍庆宫伺候,因不愿改名,被赶了出来,脸上落了疤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衍庆宫的主位是端妃王氏,将门之后,出身赫赫有名的琅琊王氏。景明帝为皇子时,王氏是排位第一的侧妃,亦是皇长子的母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何选她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识文断字,心思细密。奴婢本在犹豫,但昨日,各宫派人去看那具无名女尸,奴婢知道棣棠家事,想着兴许能看出什么,便带上她一同去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容玥忽打断:“本宫要见她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堇退下去叫人,容玥进书房,打架子上取下一本册子,翻看几页,又出了书房回到寝殿。不多时,夏堇领着位青衣宫女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奴婢给主子请安”,宫女行跪礼,并不敢抬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棣棠,娘家姓赵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”,棣棠垂着眼帘,看模样,很是标致,只是额头一道疤痕延至眼角,坏了容貌。及笄后的女子不能再遮住额头,她这样的女子,日后嫁不了大户人家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昨日,瞧出什么端倪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回娘娘,那宫人被当成了试药之人,毒药想必是偶然得来的,下毒之人并不擅于用毒,见死状恐怖,方慌了手脚,立刻把人运出去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    棣棠说得一口好官话,家中必定请过女师傅教导,若在民间,也堪称才女了。“牵机之毒源于马钱子,用得少了就是味通络散结的药材,寻常铺子里皆能寻到。但牵机药却是极难制的,宋之前,多为两广、川蜀进贡来的,听闻彼时皇宫中的毒药房将毒药分为七等,牵机位列第一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宫里卧虎藏龙,一个没有品级的宫女却对药材如此精通,也让容玥暗自惊讶,“牵机药为何难制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奴婢并不知,宋徽宗下旨停止进贡后,牵机药便极少见于世间。奴婢祖上几代为仵作,协助官府办过不少奇案。幼年时,听爷爷说,二十五年前,涿州府的一桩案子曾涉及牵机,毒药来自一位入了邪的道人,可见,市井之间仍有人制出牵机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何说下毒之人并不懂行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……牵机毒发后十个时辰内,死者才会手足相抵,随后,便会逐渐恢复原样,一天之后,便是再高明的仵作也查不出死因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堇听着心惊,世间竟有人制出这样歹毒的药物,该是断子绝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顺天府的仵作可知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定是知道的,顺天府的仵作刘家与奴婢祖上师出一门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故而,顺天府一早就推断出宫女遭人毒害的时辰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当是冬月初十未时到申时之间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女尸身上,还能看出什么线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死者年纪在十八之下,是个不识字的粗使丫头,但左右手一样灵巧,世间罕有的双撇子。她擦的头油名为“露花油”,最为馥烈和持久,有品级的女官断不会用的,如此能印证她是平日轻易见不到主子的丫头,再者,她平日值守的地方就在东西六宫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死者只着中衣,外面的宫衣被人剪去了,连发簪、耳环、手镯等饰物都摘得干干净净,可她衣服上却有根松绿色的线”,那是丝绦的线。宫女以丝绦颜色来区分供职之所。东西六宫为松绿,慈宁宫、寿康宫为烟色,冷宫、浣衣局等杂役处为黑色。下毒的宫女出身冷宫,断不可能用松绿丝绦,要么是那死去的宫女戴的,要么就是搬尸人身上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桩案子,看着诡异,实则并非无从查起,抽丝剥茧之后离真相也不远了。容玥心里盘算的却是皇帝的想法,宫内都传案子离奇,想来是皇帝故布疑云,可这么做,究竟为了什么?

        炕桌东南与西北角各放着个棋盒,核桃木的,寻常之物。容玥拾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,捏在指间,灯下观瞧。若世间非黑即白,便没有那么多是非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当两声,外室的自鸣钟报时,亥时到。

        棣棠跪了足有小半刻钟,身形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曾在衍庆宫伺候,现在心向着凝和殿,不怕家人跟着遭殃?”这话是个陷阱,熟知问案的棣棠不会不明白贤妃的本意,她知道刘家是给琅琊王氏做事的,可是天下依附王氏的人家只多不少,少一个刘家不算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娘”,棣棠略抬头,原来她右腮处还有一道疤,却淡了许多:“奴婢亲手刮花了脸,才得以出衍庆宫。想为端妃娘娘效力的,并不缺奴婢一人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棣棠是个聪明的,用簪子刮花脸时暗中撤了力道,额头冒出血时,想来端妃便不愿再瞧她了,所以右腮处那一道更是淡的。如此“蒙骗”,若被端妃得知,必然饶不了她,她要为自己再寻个靠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奴婢的母亲早丧,继母待奴婢既不苛待也不上心,她是建威将军府出来的,自然要为旧日主子做事,奴婢入宫不过是本着一份孝心,不让继母为难而已。王家为端妃娘娘筹谋,宫里早有许多能人帮衬,多一个少一个,端妃娘娘又怎会放在心上?”

        琅琊王氏是名副其实的簪缨世家。天下大乱,王家几面讨好,□□定鼎北京,失了帝心的王家便大不如从前了,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即便不是天下第一望族,琅琊王氏仍是山东、两淮的第一豪强。端妃的祖父名叫王应,当年效仿班超弃笔从戎,一路加官进爵,从正一品的建威将军位上致仕,府邸门前立着先帝御赐的下马石,可谓荣极一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一年,你就能出宫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奴婢,不愿出宫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容玥冷眼瞧着下方的宫女,将那两枚棋子置于炕几之上,淡淡道一声:“下去吧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窗外,白茫茫一片。红墙碧瓦,千万万人艳羡之地,却有人绞尽脑汁想出去,亦有人拼了命要留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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