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海禁
“不等过了年再走吗？”
汪茂年坐在廊下，看着下人们把院子里的箱子一个又一个地抬上马车。从前的闲庭深院变成现在七零八落的模样，当真是岁月不居，时节如流。
待到所有的箱子都搬完，林彦文才来到他面前，拿出一本医书递给了他。
“做了你十年的师父，到头来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。这本〈林氏药经〉你且收下，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。”
汪茂年不敢收。
《林氏药经》不仅是林家祖传秘书，更是林彦文这半生的心血。战乱时《林氏药经》曾一度失传，寻回时已是残编断简。从这以后，每一代林氏子孙的肩上都承担着重著《林氏药经》的重任。
林彦文年少成名，想要找他看病问诊的人数不胜数，他却闭门谢客，仰屋著书，来到上元后亦是如此。
《林氏药经》对林氏一族意义重大，汪茂年心里都明白，所以今日这书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的。
可几番推脱后，他还是没能拗过林彦文。
“老夫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，而且这十年来也一直都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。”林彦文把书塞进汪茂年手中，转身登上了马车，“医为仁人之术，必具仁人之心。老夫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。”
马蹄声渐行渐弱，代替它的是孩子们的声声童谣：
“为我尽一杯，与君发三愿。一愿世清平，二愿身强健。三愿临老头，数与君相见。”
此去与师谁共到，一船明月一帆风。最后汪茂年还是接替了原来林彦文院判的位置，那云游四方的美好愿景，终究是要先搁置在一旁了。
“爹爹，上面写的是什么啊？尚儿看不懂。”
人头攒动的街头，一名垂髫模样的小女孩被自己的爹爹抱在怀中，指着眼前公示榜上的布告问道。
公示榜前围满了人，他们多是些没读过书的市井小民，大字不识几个。
这时只听见人群中有人说道：“陈四，你家春花不是在学堂念书嘛，让她给咱们念念，也展示下在学堂学的本事。”
“早就不念了，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啊？最后不还是要找个好人家嫁了。”陈四虽然嘴上这么说，但还是把春花拉到了公示榜前，“以前在学堂学得的本事没忘吧？去给叔叔婶婶们念念，这上面写的是什么？”
春花上了三年学堂，却还是念得磕磕绊绊：“上……上面说，自明年起实施海禁，主要对象是商业，禁止商人赴海外经商。”
周围一片哗然。
“不能出海？那还能做什么？”
“还好我家还有铺子，不然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。”
人们或愤愤不平，或唉声叹气，唯有小女孩的爹爹一言不发。
他也是商人，生活来源全靠他出海经商。如今要海禁，他们一家又没有其他营生，以后要靠什么活着呢？
“爹爹，你怎么了？海禁不好吗？”
男人闻言收回思绪，低头看向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娃娃，脸上扯出一道牵强的笑容：“海禁当然好了，海禁以后爹爹就不用出海了，能多多陪着尚儿了，尚儿高不高兴？”
“尚儿高兴！”小女孩把整张脸都埋进男人宽厚的胸膛，“海禁能让爹爹一直陪着尚儿，尚儿喜欢海禁。”
玉无翼而飞；珠无胫而行。海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上元城里的每一个角落。
禁令一出，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。
不过好在很快就是新年了，新年过后又是元宵，爆竹声声中，除岁的喜悦暂时冲淡了这份愁苦。
元宵节是上元城里最受欢迎的节日之一。这天没有宵禁，十里长街明灯错落，从天而降的礼花犹如星雨。正值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们会涌上街头，与心上人一起猜灯谜、赏花灯。如此盛景，就连文人墨客也赞叹：凤箫声动，玉壶光转，一夜鱼龙舞。
眼前良辰美景，汪茂年却无心观赏。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，他只是迷路了。
他平日里不爱出门，今日若是没有汪芷年和贺标盛情邀请，他就又要把自己关在书房了。谁知这一个不留神，他就和她们走散了。
远处的人群里传出争吵声，汪茂年拉紧了大氅，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。
一路走来，他看到了天真烂漫的孩童，看到了为情所困的邻家姑娘；看到了潇洒风流的文人墨客，看到了身着单衣，希望天气再冷些的卖炭翁。
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上元城，却有着全然不同的生活。
人间百态，当真唏嘘。
争吵声还在继续，透过人群，汪茂年看到一对中年夫妻，妇人被她的丈夫死死地压在地上无力反抗。
“陈四又在打他家的婆娘了。”
“他家婆娘也是可怜，这么精明能干，偏偏嫁给了陈四这个酒鬼。”
“你知道什么，他婆娘是家里犯了事被卖的，要不是陈四买下她，她肯定早就饿死了。”
“那照你这么说，陈四还成了她的救命恩人了？”
议论声越来越大，却没有一个人肯上前给予妇人帮助。
这时有一名女子挺身而出，她身量纤纤，力气却出奇的大。只见她一把推开陈四把那妇人扶起，然后指着陈四的鼻子对其破口大骂道：“你这酒鬼，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？”
汪茂年看着那名女子，觉得她很眼熟，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“呸！哪里来的野婆娘，竟敢管我家的事。”陈四踉跄着站起来，指着妇人说，“这是我的婆娘，我花钱买来的，我想打就打，想骂就骂。我劝你识相点赶紧滚，不然连你一起打。”
面对陈四的威胁，女子面不改色，用自己纤弱的身躯挡在妇人的面前。如此胆识，引得围观人群赞叹，也让他们加入了声讨陈四的队伍。
眼看大家都来指着自己，陈四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，心里也直咒骂女子多管闲事。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，他抄起身旁的一根木棍，朝着女子和妇人冲了过去。
陈四冲过来的时候女子心里是害怕的，但她还是选择挡在妇人身前。
“欺负女人，你也就这么点本事了。”汪茂年用手臂抵住木棍，一脚踹上陈四的胸口，“混账东西，还不赶紧滚！”
“这就滚，这就滚。”陈四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了，见陈四离开了，其他围观的人也都一哄而散了。
一同散去的，还有刚刚燃起就转瞬即逝的正义感。
他们并不在意妇人是否受伤，也不在意妇人回到家后会不会再被陈四虐待。热闹散了，他们自然也就散了。
陈四走后，妇人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。
女子没想到妇人会这样，气势也不似方才那般强硬，甚至有些不知所措：“您这是做什么呀，您这般大礼，我们承受不起，您快起来。”
汪茂年也应道：“是啊，举手之劳而已，您先起来吧。”
不论他们怎么说，妇人都不肯起来：“若是没有二位贵人，只怕我今日又要被他给打个半死。老身愿做牛做马，只为报答二位贵人的恩德。”
“没有您说得那么严重。”女子笑笑，伸手把她扶起，“你丈夫这个样子，只怕您回家也不会好过。不如您先回娘家住两天吧，避避这个风头。”
听到娘家，妇人的眼神暗淡了下来，她说：“我还是赶紧回去吧，今日的事多谢二位。我家就住在前面的巷子里，以后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。”说完慌张地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中。
“怎么了这是？”女子对妇人奇怪的表现感到疑惑。
“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。”汪茂年随口答了一句就准备离开，他还要去找人。
“公子留步。”
汪茂年回首，看到女子站在璀璨的明灯下，光斑落在她明艳动人的脸庞。她身后是晴空皓月，火树银花。
“姑娘还有什么事吗？”
女子行万福礼，道：“多谢公子出手相助。”
“区区小事，何足挂齿。”汪茂年拱手回礼，“姑娘侠肝义胆，汪某拜服。”
“我是看不惯那些只会欺凌弱小、欺软怕硬的人，弱小不是被欺凌的理由。我曾立志走遍大炎，只为帮助受苦之人脱离苦海。奈何世道不济，家人不解，还会因为女子身份处处受限。”
汪茂年安慰她说：“姑娘不必难过，姑娘有此志，就已经在思想上领先旁人一步；今日挺身而出，又比那些围观之人要强上百倍。”
事事关己，博爱众人。女子尚能如此，那些欺凌者又该把自己的脸面置于何地？
“公子此言，确实是让我宽心不少。”
“能帮到姑娘就好。”汪茂年笑了笑，随后又问道“我见姑娘有些面熟，我们原来是在哪里见过吗？”
听到汪茂年这么问，女子也跟他一起吃吃地笑了，笑容宛若山间清泉，纯净温润。
“知慧，原来你在这。”这时女子的同伴闻声赶来，“可真叫我好找。”
“怕什么，又不会丢。”知慧耸耸肩，转头对着汪茂年笑道，“下次见面，公子可不能再叫我姑娘了。”
两人匆匆逃离了现场，回家的路上，同伴突然问起：“刚刚那个就是你上次在鸡鸣寺遇到的公子吗？”
知慧绞动帕子，抿嘴笑道：“是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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