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奶奶已经回来了。
她昨晚受惊，对初霁看得更紧，即使她锁了门，奶奶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门打开。并非是侵犯隐私，老人家年纪大了，又经历过舒瑶那段惨痛，不得不用这样的方法，让自己安心。
初霁一张脸惨白，姚姨只当她是饿了，笑着下楼给她热饭，落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很轻，却像是重重地踩在初霁心上。
她辜负了奶奶所有的期待。
但很奇怪的是，她并不害怕。
陆霖在感情上如此高调的人，心甘情愿为她隐藏心意，她没有胆怯的理由。
初霁慢慢挪到二楼栏杆处，悄悄伸长脖子往茶室看。
从她的角度，只能看到老太太的两只手，一直端着茶，热气袅袅，另一只手拿着报纸，今天的新报。
怎么看，都不像是知晓她刚刚偷溜出去、并且发飙的前兆。
初霁简单抚了下睡衣的褶，不安地舔了舔干燥的唇，放轻脚步走下楼，又僵硬着，走到老太太身边。
她握了握拳，愣是装出一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来，换上明媚笑容，坐在老太太身边，殷勤地给老太太添茶，乖巧地喊了声：“奶奶。”
老太太放下报纸，老花镜已经滑至鼻梁，笑着看她：“睡醒啦？”
初霁抱住老太太胳膊，额头抵着她肩头，亲昵蹭蹭：“是啊是啊，睡醒了，但还是很困。”
老太太推了她一把，蹙眉看着初霁不太好的脸色：“那干嘛要起床？去，再去睡会儿。”
初霁笑：“不睡啦，奶奶忙完工作回来，我陪您聊聊天。”
老太太嗯了一声，端起茶杯，眼神往边上瞟了下，眉头轻皱。
杯子一落茶几，初霁就拉开底下的抽屉，拿出一盒新鲜的茶点，拆开，双手捧起来，笑吟吟说：“在找这个吗？”
老太太看看她手里好看的茶点，克制着挪开视线，摆手：“不吃了，太甜。”
初霁拿起一个浅绿色的小糕点，在老太太眼前转了一圈：“这个是绿茶味的，花蕊是黄豆沙，上面撒了椰蓉。”
老太太看了一眼：“……不能吃。”
“您先尝尝看？”
老太太“很不情愿”地接过来，又“很不情愿”地咬了一口，入口即化，立刻看向初霁，惊喜又惊讶。
“居然不是甜的？”
初霁笑起来：“是呀。”
老人家年龄大了，一身毛病，医生才嘱咐过，最近血糖值太高，要控制糖的摄入量。但老太太人老嘴不老，小孩子爱吃什么，她也喜欢。
尤其是这两年，初霁泡茶手艺见长，配着各色茶点吃，刚刚好。
初霁和老太太生活这么多年，了解她的所有习惯，也知道她的身体状况。老太太的喜好和忌口，她记得最清楚。
又怎么会给奶奶送上一份加糖的糕点。
她可是最招老太太疼的初霁啊。
绿茶配着黄豆沙的香，还有细碎的椰蓉，轻轻一嚼，椰蓉的香就四散开。
老太太吃完一块，端起茶杯要喝茶，杯子贴到嘴边，又顿住。她指指茶壶，对初霁说：“去给奶奶泡壶茶吧？”
初霁应好，把糕点盒重新装好，拎着茶壶先把这壶茶倒掉，回头气鼓鼓嘱咐：“不能多吃啊，等我回来。”
老太太让她赶紧走。
初霁笑了一声，快步离开。
她才不信！
上次给奶奶添茶的功夫，一袋薯片只剩了半袋，偏偏老太太嘴边沾着薯片碎渣，还要一个劲儿说“我怎么可能跟你一个小辈抢东西吃”。
但这次，她是故意的。
初霁端着茶壶回来时，老太太已经重新拿起报纸，桌上装小糕点的盒子看似在原处，初霁还是一眼看出端倪。
茶几是木质，正面雕了图案。初霁手边刚巧是一片雕刻的竹林，盒子的左下角，按在第三棵竹子的第二节。
此时已被挪了位置。
她没拆穿，把茶壶放下后，打开盒子——少了两个。
两个？？？
初霁看看认真看报纸的老太太，问：“您吃了？”
老太太十分不屑：“谁说的？我怎么可能跟你一个小辈抢东西吃？”
活像个老小孩儿，初霁忍不住笑：“这是为您订做的，都是您的，我才不吃跟您抢东西吃！”
老太太噢了一声：“那我吃我自己的东西，怎么了吗？”
“那倒，也没怎么，”初霁说，“不过还是得控制量，就算无糖，也不能吃太多，食物原料本身也是有糖分的。”
“我刚刚吃那个就不错，好像是蔬菜？”
“呀？这都吃出来啦？”初霁佯装惊讶，“那个是胡萝卜还有青豆，好吃吗？”
“一般吧。”
过了会儿，老太太放下报纸，喝了口初霁的茶，拿起一个红色小三角的茶点，上面白色花纹精致。初霁解释是糯米，老太太恍然大悟，慢慢塞进嘴里。
初霁把老太太的茶吹凉，递到她嘴边。
吃着孙女带回来的糕点，喝着孙女亲手泡的茶，老太太满足地眯了眯眼，转而问初霁，申请学校的事。
昨晚发生了这样的事，居然还想着要把她往国外送？
初霁不能理解。
初霁试探着说：“文书已经发给老师润色了。”
老太太先是点了一下头，失神地盯着手边的茶杯，随后才接连，一下又一下点头：“好！……太好了！”
人一旦上了年纪，就算经历过的事情再多，在亲情面前，演技都很拙劣。他们总是笑着跟孩子说，你们很忙，不必常回家，有空打个电话就行。自己却在孩子离家后，默默抱着手机等上一天又一天。
他们从不会说，自己等待的时间有多久。
只会在见到孩子时，拿出所有的宝贝，看他们吃东西，心满意足。
初霁已经预见到，待她走后，老太太一定会抱着家里的茶杯睹物思人，这样的场景，她怎么想怎么难受。
“奶奶，我不想去了。以我的成绩，国内研究生也一定考得上……”
“不行！你一定要去！”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，老太太慌忙改了口，“你怎么能……为了其他的事情，放弃这条对你最便捷的路呢？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不用可是，你尽管去，不用担心我，我身体好得很。”老太太端起茶杯，“我以后还要给带孩子的，不会这么早走。”
初霁无奈：“您想太远了，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？”
老太太沉思，点头：“说的是，所以，要执着眼下，对吗？”
“您通透。”
老太太指着初霁手边的茶点盒子，理直气壮：“我还想再来一块。”
初霁把盒子抱在怀里：“不能这么吃，您还要吃晚饭呢。”
老太太显然还想跟她据理力争一番，想想又放弃，只问：“这是哪里买的？我去买两盒送给孙家还礼。”
“不是买的。”
老太太：“你做的？！”
初霁顿了顿：“是您孙子做的。”
陆家有两个小孩子，陆啸常年在外，生活上的事情都是助理安排好，当然不会是他。因而只能是那个小的。
陆霖。
初霁知趣，把茶点盒子打开，递到老太太面前。
老太太盯了那点心半晌，慢吞吞拿了一个。
她不大信：“真是他做的？”
“是，我那天……陪他一起。他为了做这个，手背被烤箱烫了一道印，这两天还不能沾水。”
那块糕点，被老太太捏在手指，迟迟没送进嘴里。
初霁接着说：“我之前给您的那个保温杯，还有您冬天时候，膝盖疼用的护膝，实际上都是他买的，但都以我的名义送。”
东西拿给她的时候，陆霖总会加上一句，这是你送的，我只是帮你买了。
言语里，告诉初霁，不让老太太知道他才是花了心思，又出了钱的那个。
他小心翼翼的，生怕老太太不要。
想到陆霖绷着一张脸，装作自己无所谓的样子，初霁笑了笑，“所以每次听您提到那些东西就夸我，我受之有愧。”
“陆霖一直都很尊敬您，从来没因为您待他的态度，有一点点的动摇。”
“他本来就应该被所有人看到。”
老太太深吸一口气，把糕点放进盒子里，拿着抽纸慢慢擦手指。
初霁一口气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，此刻是觉得畅快，但还不够，还有——
“初霁，你也觉得我对他不好吗？”
老太太突如其来的发问，让初霁慌了神，随即轻轻点了下头：“我想……那并不是您的本意。”
“他小时候很乖巧，我虽然不喜欢他妈妈，但我对他，从来没有偏心过。”
初霁听管家偶尔提过几次，说老太太小时候很疼爱陆霖，磕着碰着都要念叨好久。小陆霖上一次来家里念叨过要吃的东西，在他下一次来时，一定会出现在桌上。
小陆霖也讨人喜欢，小小年纪，像个移动版十万个为什么，走到哪里都要问为什么。家中只有老太太，愿意给他解答，为什么天是蓝的，为什么蚂蚁只能爬，为什么院子里的栅栏是棕色。
当然，同辈的三个孩子里，也只有陆霖愿意陪老太太晒太阳，也只有他，在老太太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时，会给奶奶盖上毯子，怕她着凉。
“他长大了，脾性大，越来越像他妈妈，但他那个妈——！”老太太想起来那女人的长相和做的事，突然呼吸急促，胸口起伏得厉害，手指指尖戳着茶几桌面，“她才不是个好东西！”
初霁到嘴边的“为什么”，生生咽了下去。
奶奶情绪波动这么大，不能再让她继续回想。
老太太被初霁抚着心口，缓了好一会儿，才说：“我家这个老二，是个窝囊废，我不待见他，你应该看得出来。”
“他品行不端，为人不正，家里的生意当然不能交给他，老大……我知道，他也一定有问题，相比较来说，老大比老二更有担当。”
“我从没跟你说过有关瑶瑶和那个女人的事吧？”
初霁往老太太边上坐了点儿，单手环住老太太的肩，轻声说：“您要是实在不想说——”
老太太自顾自地开口：“瑶瑶心大，怀孕四个月了才发现，她嫁给我这老二，我一直都心疼。舒家是个书香世家，女儿规矩乖巧，瑶瑶嫁到我们家来的那天，我就知道，她跟我家老二，长久不了。”
“老二不仅是感情上不开窍，对学业和生意都不上心。结婚那天，两个人往我眼前一站，我就知道，这段感情，瑶瑶付出了太多心血，老二不是，他就是个木头桩子。”
“我活了这么多年，什么事儿看不出来？我只要看一眼，谁能瞒得过我？”
初霁听到这里，抿着唇垂下眼，盯着桌上的茶盒愣神，借此遮去眼底的慌乱。
“我那小孙儿四个月，她给老二打电话报喜，那天接电话的不是老二，是那个姓汪的女人。借着秘书的名义接近老二，后来被我发现动机不纯，把她赶了出去，可碍不过我这‘木头桩儿子’突然开窍，发觉自己喜欢她，婚内……两个人就勾搭在一起了。”
老太太深吸一口气，接着说，“瑶瑶打电话那天，她也恰巧发现自己怀孕，一个三个月，一个四个月，我家这个老二，真是做的好……好啊！”
老太太又气又恨，听闻事情已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，迅速前往舒瑶住所，到家才发现，舒瑶已经反锁上房门。
老太太敲了很久，里面都没动静，感觉不对劲时，找人踹门而入，只发现舒瑶的尸体。
一尸两命。
都是因为汪丹！
老太太一气之下，把老二逐出家门，从此再无这个儿子。
直到汪丹出了意外早产，拼了命要求保小，断气前，提出再见老太太一面。
她一个劲儿，给老太太道歉，说做错了事，不该鬼迷心窍为了钱跟陆家老二，不该去破坏别人的家庭。
老太太什么话都没说，当场给舒家打了电话。
“你该道歉的，是舒瑶本人，和她的家人。”
舒家人的态度，老太太并未提及。说起见到舒瑶冰凉的身体，眼泪就已经止不住。
初霁猜测，舒家人应该是不会原谅。
不管怎么说，汪丹都是造成舒瑶死亡的那个人。
难怪每次老太太在听到陆霖提出，要把汪丹送进陆家祖坟，都表现出非一般的气愤。她珍重疼爱的儿媳，因为一个女人的介入丢了性命，而恰巧，这女人有个讨人喜欢的孩子。偏偏这个孩子，又极有孝心，为母亲不得入祖坟抱不平。老太太又不愿旧事重提，她总念着，孩子无辜，不必牵连。
于是便将所有一切归结于，陆家有个难缠的老太太，看不上二婚的儿媳，因为自己的偏见，不愿意让她下葬祖坟。
老太太接过初霁递来的纸，擦了擦眼泪，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：“不过现在都好了，老天爷看我一个老人家寂寞，专程把你送来给我。你得好好照顾自己，不能再出事了。”
“我总想着，想让你嫁得好，但思来想去，婚姻大事，还是要你自己去选才最好。”
老太太摸摸初霁的脸，仿佛隔着时光，碰到那个性格也如此热烈善良的舒瑶：“只要他对你好，只要你们是互相喜欢。”
老太太又补了一句，“不管是谁，奶奶绝不阻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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