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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太子


次日清晨,王羡渔挣扎着把自己从床上拖了起来,踩着满地雪水,进宫给太后请安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与王羡渔同出于沂州琅琊王氏,只不过王太后是嫡系长女,王羡渔是旁了好几支的旁系子弟,论辈分该叫太后一声姑母。

        全京城的王氏外戚里,比王羡渔有才的没他养眼,比他养眼的又不比他文名在外。因而,虽然王羡渔在旁人眼中是一条身都懒得翻的咸鱼,王太后依然对他偏爱有加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到时,王太后正在永寿宫的暖阁里喂二皇子李善吃蜜柚,黄金护甲凌空一指:“你个没良心的东西,还有脸来见哀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低头对怀里的李善唤道:“善儿,叫小舅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善今年九岁,身形单薄,比同龄的孩子矮上一点,却生得冰雪可爱,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打量王羡渔。天琛帝子息缘薄,除了太子以外,李善是唯一一个活过了五岁的儿子,成了太后的掌中宝、心尖肉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善咽下口中的蜜柚,乖巧地点头:“小舅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感到后颈上凉风飕飕,忙道:“殿下切莫如此,微臣惶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哂笑:“都是自家亲戚,避讳什么?天青,给侄少爷赐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向来能躺着就不坐着,能坐着就不站着,毫不推辞地坐到太后身边,顺手拿起一瓣蜜柚,不要脸地感叹:“臣近来公务繁忙,脱不开身,才没能常常进宫向您请安,实在该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京城上下只有王太后会信他“公务繁忙”,柳眉一拧,冷道:“都怪那群不安分的阉人。哀家听天青说,昨儿锦万春连夜急召六部尚书,不知在搞什么鬼名堂,没累着你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天青姑姑替王羡渔添上一杯新沏的六安瓜片,插话道:“太极殿当差的小德子说,是在查什么谋反字条。那字条上有些大逆不道的话,骂了锦公公,还对皇上不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轻吹开瓷杯边沿的茶叶,不屑道:“哀家看八成是那阉人自己演的一出戏,贼喊捉贼,还拿去皇上面前邀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青姑姑附和道:“可不是嘛,锦衣卫还拿这个由头杀了不少人,连刑部侍郎都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刚啃完一瓣蜜柚,好意咳嗽提醒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天青姑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赶紧跪下磕头:“奴婢忘了侄少爷刚升了侍郎,奴婢该死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无所谓地笑笑:“不怪姑姑,我自己都快忘了,我居然还是个侍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将茶盏往几上重重一磕,脸色比永寿宫檐上的积雪还冷:“你下去吧,以后善儿面前少提杀啊死的,晦气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是!”天青姑姑如蒙大赦,感激地瞅了王羡渔一眼,收拾起茶盘退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训完天青,又趁着气头训起了王羡渔:“什么叫忘了自己是个侍郎?羡渔,这刑部侍郎的位子,哀家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替你争来的。皇上都点头了,那姓锦的老阉狗还三推四阻地不肯传旨。你可得好好干,替我们王家子弟争口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:?

        千算万算,没算到把他推进刑部这火坑的,居然是太后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默默把蜜柚放回原处,在心底揾了一把辛酸泪:“太后,臣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男儿家怎么能说自己不行?”太后更生气了,“六部侍郎这般紧缺的位子,你若不占,岂不是被那阉人的走狗占去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痛苦得连称臣都忘了:“我真的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毕竟他的理想是躺在礼部,做一条看话本、领俸禄的咸鱼,而不是去刑部与锦衣卫斗智斗勇,直到变成一条剥皮咸鱼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一腔训斥之词正欲喷薄而出,天青姑姑踩着小碎步穿过碧玉珠帘,犹疑地开口道:“太后,薛美人求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斩钉截铁地拒绝:“不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后怀里乖乖听大人们讲话的李善却突然叫道:“母妃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一愣。他依稀记得薛美人是李善的生母,原本只是皇帝寝宫宣明宫的洒扫宫女,因天琛帝酒醉后的一夜风流,才怀上了皇子。谁曾想到皇子们病的病,死的死,物以稀为贵的李善被太后挪来了永寿宫,亲自教养。

        而薛氏却未曾母凭子贵,李善长到了九岁,她的位分仍只是个最次等的美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天青姑姑为难道:“薛美人说,皇上答应他们母子一月一见。如今快到月中了,她与孩子还未见过一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后握住李羲不安分的小手,面色阴沉地反问:“什么她的孩子?这后宫里的都是皇上的孩子,那便是哀家的孩子,自然该由哀家做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青姑姑是王太后身边的老人,听到这话便识相地闭了嘴,不敢再劝。李善一听见不到薛氏,连连叫着“母妃”,泪水如断了链的珠帘扑簌滚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太后说得对。李家的孩子便是太后的孩子,太后自然都是心疼的。”王羡渔玩弄起几上的青瓷茶具,看似无意地说道,“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?无情无义的要属那些阉人,看到门外乱嚎的薛美人,不懂得慈悲心疼,反倒去皇上面前嚼舌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踩中了王太后的痛处,她平生最恨天琛帝把锦万春当作心腹亲信,甚至胜过了她这个亲生母亲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后叹息,把李善推给了天青:“罢了,让他们到偏殿见见吧,但只准待一炷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善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,脸颊上的泪还没抹干净,却记得先行礼谢恩:“谢谢皇祖母,谢谢舅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也笑道:“谢谢太后,太后信道,最是慈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青送走了李羲,王太后还没忘记对王羡渔的怨气,冷笑道:“你倒会心疼李家的孩子,怎么不见你自己生一个,替我们王家开枝散叶?月初哀家向皇上请旨,给你与舞阳公主赐婚,你想都没想就拒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舞阳公主年芳十七,不说天姿国色,倒也温柔端方,到底哪点配不上你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不料自己逃过了谢宓,却没逃过太后的催婚。有一瞬间,他想起了铜锅水汽间面庞微红的柳涓,小声地应答着长辈们的殷勤逼问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回他吸取教训,不敢再说自己不行,而是现编了一个借口:“我的太后啊,若是二皇子叫我舅舅,那么公主是二皇子的长姊,也该叫我一声舅舅。我怎么能跟她在一起呢?有违伦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懂什么,这叫亲上加亲!”王太后一眼戳穿了他的诡计,“哀家看你是那断袖的毛病还没治好,老大不小了还成日与男儿厮混,这就不违伦常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:“我不是,我没有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越否认,王太后训得越起劲:“别以为哀家在这深宫里就什么都不知道。有人告诉我,你连国子监的学生都敢碰,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后琢磨着王羡渔的种种风流劣迹,猛然间想到了什么,气得胸口上下起伏:“锦万春家那只小狐狸精最近回了京城,还当上了都察院御史。你给哀家在刑部好好呆着,不然以后朝中哪里还有我王家说话的地方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奇了:“都察院御史?”

        怎么又是都察院御史?

        莫非托他写贺表的那位新御史,也是锦万春的人?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狐狸精丝毫不知检点,手握监察百官的大权,不知道会搞出什么幺蛾子。”太后道,“你这回可擦亮了眼睛,少与他厮混,更别中了他的蛊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冤死了:“太后,臣纵然是个断袖,也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的。那狐狸精难道是天仙下凡,还能给我下蛊?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后冷笑:“现在不当回事,以后有的是你难受的时候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噼啦”一阵脆响,碧玉珠帘晃动。天青姑姑再次进了暖阁,哭丧着脸传话道:“太后,太子殿下求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太后用戴满黄金护甲的手按住胸口,平复了一下心情:“哀家与羡渔说话乏了,让他在殿外等一会儿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连忙抓住机会,起身告退:“臣衙门里还有些公务待处理,不打扰太后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快滚吧。明天是你三叔叔的忌日,你替哀家去给他上柱香。”王太后扶住发疼的额头,摆摆手道,“太子都知道天天来请安,比你孝顺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待王羡渔走后,她盯着微晃的珠帘,饶有意味地补充了一句:“可惜也就只剩下孝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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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在太后那里挨完了骂,没忘了谢宓让他永寿宫里找太监打听消息的任务。但因王太后烦透了锦万春,宫中别说近身伺候的,连干洒扫粗活的也多是嬷嬷和宫女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假模假样地溜达了一圈,只在花圃边上见到了几个刚入宫的小太监,对宫里的事可能还没他熟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唤他:“小舅舅?”

        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头戴玉冠,身着玄袍。大燕朝尚黑尚金,他的玄色长袍上盘踞着一条金线绣成的四爪蛟龙,怒目腾飞,气势骇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全大燕有资格穿这身衣服的唯有一个人——当朝太子李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参见太子殿下。”王羡渔连忙行礼,问道,“外头雪重,殿下为什么不去里面等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羲也冲他行礼,赧然道:“皇祖母说让我在殿外等,我……我一切都听皇祖母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位当朝太子的五官还算清俊,但常年含胸弓背,见谁都含三分苦笑,那一点清俊也成了满脸虚弱的菜色。玄袍上的金蛟被主人畏缩的气质拖累,反倒像一条困在污泥滩里的黄鳝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笑道:“大可不必,太后还叫我别当断袖了,早日成亲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羲在“怕人”和“听话”这两件事上显得尤为固执:“舅舅不一样,舅舅是皇祖母看重的人。我这种不成器的小辈,只愿每天来向皇祖母请安,听她老人家的教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若不进去,我这个当臣子的也不敢进去,一起冻坏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摆出吊儿郎当的气质,眼看就要瘫坐到雪地上。李羲大惊失色,这才答应与他一同进偏殿,等待太后召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他们跨过门槛的那一刻,偏殿里出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妇人,衣饰与面色一样黯淡,不再年轻的脸庞上爬满了未干的泪痕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与王羡渔擦肩而过,略略一惊,又转身补了一个福礼:“妾身多谢王侍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就是李善的生母,薛美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李羲赶紧回礼:“给薛娘娘请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美人没想到宫中还有人会向自己问安,讶然道:“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后宫里的可怜人交换完了为数不多的温情。王羡渔才道:“臣是外男,无意冲撞娘娘,实在抱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美人不再言语,颔首离去。天青姑姑来唤李羲进暖阁面见太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唉,与其说是太子,不如说是靶子。”一个身套红袍的老宦官捧着匹锦缎,踱步到王羡渔面前,躬身道,“奴才安英全,是永寿宫的掌事太监,问侄少爷的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宫中的太监服分紫、红、青、灰四等。以锦万春为首的司礼监五大监是独一档,着紫袍,手握参议政事的大权,能使唤东厂和锦衣卫。其余三等都是伺候人的角色,各自熬资历,拼谁能在宫里活得更久、爬得更高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这一位显然就是同期太监里的佼佼者,王羡渔遇到了救星,忙道:“安公公,以前好像没在宫中见过您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太后嫌阉人腌臜,奴才平日里在外头帮天青打理些杂务,偶尔才回来复命。”安英全读出了王羡渔神情里的那点欣喜,问道,“侄少爷是不是有事情,想让奴才去办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看周围,压低了嗓音又道:“办不办得成另说,但奴才保证,至少不会让锦公公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,便说:“安公公,我想找一个左脸上长着片紫癜的太监,好像就什么迎春还是迎喜?”

        安英全不解:“侄少爷为何要找一个太监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:“大概是因为他的长相很合我的胃口,想再多看一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?”安英全倒抽一口凉气,王羡渔的断袖之名他也有所耳闻,“奴才这就去办,只能说侄少爷的胃口实在是与常人不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英全领命退下。王羡渔百无聊赖地瘫在偏殿里,嗑完了瓜子嗑花生。天青姑姑偶然经过,不一会儿又给他端来碟临安新进贡的山核桃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连连推辞。天青笑道:“侄少爷,能吃是福。都是自家人,客气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叹道:“我不吃,核桃剥起来太麻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天青难得见到吃都嫌麻烦的奇葩,揣摩着太后的心意,拐着弯劝道,“那不如娶一个娘子回家,剥核桃给你吃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若有所思:“如果我真有了娘子,那也是我剥核桃给他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青姑姑以为劝说见效,还想趁热打铁,说说舞阳公主剥核桃的高超技艺。安英全正好回来,身后还领着另一个太监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赶紧丢掉手中的瓜子壳,起身道:“安公公,真的找到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安英全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:“此人名叫迎喜,是尚服局的杂役太监。你把头抬起来,给王侍郎瞧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不由屏住了呼吸,随后发出一声简洁有力的感叹:“……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太监确实叫迎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左脸颊上也确实有一块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紫色癫痕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却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监!

        那个宫道上给他塞字条的“迎喜”,果然是有人故意假扮的,目的就是要他的命!

        如此一来,太监这边的线索彻底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那份写给新御史的贺表。

        老迎喜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过错,惹恼了这位外戚权贵,吓得趴在地上,险些尿了裤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了,送他回去吧。”王羡渔嘱咐完安英全,披上氅衣就往外面冲。

        安英全与天青面面相觑,还是追在他身后问了一句:“侄少爷,您这是去哪儿?奴才给您备轿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必了,我去一趟春熙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春熙街?”安英全面露难色,“您去春熙街干嘛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勾起嘴角,不怀好意地笑道:“都去春熙街了,还能干嘛?”

        春熙街是燕京城最繁华的一条主街,是王侯权贵们的温柔乡与销金窟。街上酒肆茶楼、饭店戏院无所不包,还有全京城最出名的青楼和小倌馆。

        安英全的脑海里已经浮现了各种不堪入目的桃/色场面,咬牙哀嚎:“哎哟,侄少爷,您就听太后一句劝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追在王羡渔身后“哎哟”了一路,突然叫不出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永寿宫的大门前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,一袭穿金蛱蝶红雪披,步摇依依,媚眼如丝,身旁宫娥太监环绕。

        安英全“扑通”摔在了雪地上:“奴才冒犯舞阳公主,求公主饶命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退让到一边,心想,原来这姑娘就是当今董皇后唯一的女儿,舞阳公主李婳。

        舞阳公主好像也认出了他的身份,却没有多加理会,带下人们径直穿过宫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即将走进正殿的前一刻,她突然回头眨了眨眼,冲王羡渔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羡渔:?

        安英全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,抖净膝盖上的雪,讪笑道:“怎么样侄少爷,漂亮吗?要不要考虑听太后一句劝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行吧。”王羡渔淡淡地说,忽然望天一笑,“不就是红雪披嘛,我见过更漂亮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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