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第39章

昭仁殿为皇帝读书之地，先帝哲宗起，在此设“德合斋”，兼具批阅奏章及读书考较皇子学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昭仁”二字源自前朝的昭仁公主。高祖皇帝帅兵攻入京城，七岁的昭仁公主自绝于此。□□皇帝登基后，按旧俗，为早丧的第五子与昭仁公主配冥婚，故而，前朝公主成了本朝五皇子妃。

        容玥十岁时，姨母林贵妃交给她一条链子，道出一件石破天惊之事，凄凉至极。姨母揽着外甥女哭道“这辈子，莫要入宫”。小容玥却问“若没得选，该如何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如今，贤妃抬头，仰望那富丽堂皇极尽精巧的蟠龙藻井，高高在上遥不可及。她步姨母的后尘，走进皇宫。先帝对贵妃，虽算计，到底敬重有加；她于景明帝，只是一枚棋子，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切皆虚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臣，拜见陛下”，贤妃行跪拜礼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地为明堂，向北走九步方是御书房“德合斋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奚氏，你自诩聪明，该知晓，朕，为何宣你”，景明帝现身，没有半点声响。脚下，是大食贡来的地毯，尤为名贵，世家大族得一小块便要悬挂于厅堂内，留作传家之物。皇帝这里，却是用来踩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垂下眼帘，并不看九步之遥的帝王，“臣，愚钝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朕，懒得与你废话”，皇帝向前走一步，“朕要那些细作，那些死士。交出来，朕，即刻下旨，给慕容氏立嗣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不语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走第二步：“四公主不必和亲，以嫡公主礼出嫁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静默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三步，皇帝负手，手中念珠捻得越发用力：“皇后身子弱，荣贵妃须静养，宫里，该有人协理六宫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挽起嘴角。

        第四步，脚步踏在金砖之上，咚一声作响：“奚氏，你清楚，朕的手段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自是清楚”，贤妃猛地抬头，目光如炬，“陛下以为，天下人皆是棋盘上的黑白子。夏堇被掳，是陛下授意，臣可猜对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倒笑了，笑得轻蔑，“过了这么久，你刚参透。奚氏，聪慧不如从前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并非臣笨了，是夏堇放不下心中那点执念，她在赌，自己选的男人，是否是条汉子！”贤妃平静道：“她输了，却不后悔。魏家大郎，苟且一生，这样的男人，配不上夏堇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二人有多久不曾四目相对，贤妃或许从不在意，皇帝却记得清清楚楚，五年又八月。自迁居凝和殿，贤妃只偶尔到坤泰殿请安，宫中大小筵席，一并缺席。连那晚，他酒醉宣贤妃侍寝，奚氏都要紧闭双目，不肯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女人，在她的宫里活得好好的，容颜分毫不减，气度更甚从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凭什么，凭什么她能安然度日，自己却要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先帝有意纵容，故而天大的罪过都归了吴氏，陛下扳倒，可谓水到渠成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不语，只定睛瞧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缓缓道：“女子就是这样奇怪，甘愿飞蛾扑火。姨母为何而死，陛下可知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仍不语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露出一丝悲凉之色：“是她累了，不愿再日日强颜欢笑，听枕边人呓语，提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。姨母入宫多年，可有哪一日开心自在过？她最伤心之处，莫过料定自己身后，寝宫会被人掘地三尺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母妃薨逝那日，你并不在宫中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得皇贵妃抚养多年，当清楚皇贵妃的为人”，容玥淡淡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先皇命人挖地三尺，都没能找到印信。藏一枚印信并非难事，可打进天宝行的细作禀告，那枚印信曾多次现身，就是遍寻不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印信，你究竟藏在何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怕此刻，臣的凝和殿也要被人挖地三尺”，皇帝脸上的不甘与恼怒，一览无余，贤妃反而笑了，明媚如御花园中的石榴花：“倒苦了陛下派来的，跟着臣在寒宫里度日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冥顽不灵！”皇帝甩袍袖，扬声道：“你以为朕不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棣棠吧”，容玥忽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前行三步，俯身逼问：“那个花了脸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步之遥，四目相对，容玥说得果决：“没错，只她一人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下一刻，皇帝暴怒。转身拔下剑架上的一柄宝剑，直抵贤妃心口：“信不信，朕，一剑杀了你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贤妃随即单手握剑，鲜血一滴滴洒在金砖之上，妖艳而诡异：“容玥踏入天宝行头一日，在关圣帝君像前起誓，此生，若出卖行里的兄弟姐妹，尸骨无存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入天宝行时，她多大？七岁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何，不肯低头？”徐靖嗣轻问，问眼前之人，也问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怎会演变至此！

        曾几何时，他于漫天大雪里翻墙进靖安侯府，只为多瞧她一眼；曾几何时，她的浅浅一笑，令他午夜梦回。

        何时起，全变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容玥，退无可退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恍惚间，回到七岁那年，千辛万苦走到京师。锦姨对她言道“一入城门，便容不得半点后悔”。她扬起小脸，望着城头“宣武门”三个大字，脆生生说“此去，就是火坑，我也绝无半点怨言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若当年，不曾入京，可得一世苟安？

        咣当一声，宝剑应声落地。

        门外陈福听得仔细，忙道：“万岁爷，顺天府尹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朕，谁也不见！”景明帝喝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片刻，陈福又斗胆道：“回万岁爷，楼大人似有要事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俯身磕头：“谢陛下不杀之恩。臣，告退”，额头沾到几许鲜血，沿眉角落下，那般刺眼。

        转身走到门前，贤妃伸手抚门：“今天是我娘亲忌日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心中一惊，她从未提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到死都盼着再见夫君一面，她到死都不知，害她的，是枕边人！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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