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第14章
这一夜，乾成殿内灯火通明。皇帝寝宫有异状，皇后那里自然不得休息，她有心打探，却深知不可鲁莽，强忍下，只得一夜翻覆。
天光大亮时，有太监去坤泰殿传皇帝口谕，请皇后亲往乾成殿。传旨的太监并非往日常来常往的，也不知乾成殿内出了何事，只说尚方司的副使嬷嬷也在。
绮绫正服侍梁氏簪花，花房里虽有鲜花，但品相不佳，皇后冬日便戴绢花。一盘八朵，俱是内府“花儿作”用丝绢做出的鲜花样子。
今儿呈过来的绢花皆为牡丹：姚黄、魏紫、赵粉、二乔、白玉、墨魁、脂红与蓝田玉。
梁皇后目光扫过绢花，又落回铜镜，镜中的自己妆容典雅大方，衬得上母仪天下的的尊贵。这宫里，除却她，无人敢用花中之王牡丹来簪花。可她知道，自己贵为国母，却从来不是夫君的至爱。
“娘娘”，绮绫提醒道：“花儿作新来了几个匠人，娘娘看是否有长进？”
“就那朵白玉吧”，皇后再没了心气挑选花朵，横竖，都不会出错。
梁家世代镇守辽东，称得上关外举足轻重的豪门。那年，东胡进犯，辽阳城破，梁家军几乎全军覆灭，借此一战成名的却是赶来增援的延庆兵备李文朴。而梁氏与堂兄被家奴打死人堆里背出来，扶着一家人的棺材进了京城。
先帝与贵妃做主，为三皇子与梁氏女定下婚约，时年一个八岁、一个七岁。皇后的堂兄梁振东获封平虏伯，弱冠之年娶恪王府的郡主为妻，可那爵位并非世袭罔替，而是累降的流爵。
如今辽东皆听命于总兵李文朴父子，梁家在京城又是孤姓，外面瞅着鲜花着锦，实则根基太浅，想要富贵绵延不绝，谈何容易。
绮绫捧来云龙纹玉花彩结绶，缀于明黄大衫之上，那深青色的霞帔织的是云霞龙纹，亦是皇后的象征，而妃嫔只得用云霞凤纹。
皇后的轿辇入乾成殿，进二门，在东配殿昭仁殿前落了轿。等候多时的陈福上前打千儿行礼：“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”。
“起来吧”，梁氏抚了抚鬓角的牡丹绢花，“皇上，可用过了早膳？”
“不曾，万岁爷发了老大的火，御膳房的都温了两三回了，这会子索性撤了”。
“噢？”皇后心中盘算，皇帝动怒是为了贤妃之事？可尚方司只管女官宫女，管不到妃嫔，为何要宣召尚方司的主事嬷嬷？
“出了何事？万岁爷龙体要紧，这后宫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国事，今儿逢大朝会，皇上还要召见群臣”。
“奴才不敢瞒娘娘”，陈福压低音色，“确是出了天大的事，事关……”手指西边，太后的慈宁宫。
皇后神色如常，心内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，皇帝，终于要动吴家了。
厚重的朱漆大门打开，梁皇后，步入昭仁殿。自明堂再往北走上九步，正是皇帝读书之地，上挂匾额“德合斋”，太宗仁皇帝的御笔。
书斋内陈设简略异常，只书案、圈椅并禅椅各一张，此时，景明帝负手立在玻璃窗前，身后跪着尚方司副使赵氏。
尚方司掌管诸女官宫女刑名，只对皇帝一人负责。下跪的赵嬷嬷骨瘦如柴，宫里人称“赵无常”，行事最是一丝不苟。今儿一身月白宫衣，越发显得身形瘦削。
“臣妾给皇上请安”，梁氏行万福礼。
“老奴见过皇后”，赵嬷嬷虽跪着，身子却是笔直，只向着梁氏微微点头致意。
景明帝不曾回身“朕……”顿了顿，“不知该如何开口，赵副使，你来讲吧”。
“老奴，领命”，赵嬷嬷嗓子喑哑，宛若地府里的阎罗，徐徐道来：“老奴自入宫起便在尚方司当差。九年前，昭睿皇贵妃薨，吴氏册为贵妃当日，皇贵妃宫里的碧峦一头撞死在吴氏宫外，阖宫皆知。那时，老奴也以为碧峦忧伤不已，跟着皇贵妃去了。可前日，冷宫的一个宫人大限将至，独独要见老奴，她临终前给了老奴一封信，当年碧峦写下的血书！”
昭睿皇贵妃林氏薨时，宫里也曾有过流言蜚语。吴氏晋为贵妃后，伺候过林氏的死的死，侥幸活下来的也被悉数扔进冷宫安置。
“难道……”皇后作惊愕状，“难道皇贵妃并非病逝！”
“老奴不敢欺瞒，那血书经查验，绝非今时今日伪造来的。兹事体大，老奴与丘正使商议后，按照血书上的指引去了昭明殿，在暗阁内取来皇贵妃的亲笔手书！”
昭明殿正是林贵妃的寝宫，景明帝继位后，感念林氏养育之恩，将昭明殿改为诸公主念书之地，不再安置嫔妃。
“书信上，皇贵妃的两方私印俱在”，两方印章俱是先帝亲赐的，林氏薨后，便再也没人见过，“锦匣内还有一样信物，皇贵妃的三色绞丝玉镯”，玉镯是林氏陪嫁来的首饰，白玉、墨玉、紫玉各占三分之一，浑然天成，阖宫也找不出第二支。
皇帝此刻开口：“书信朕看了，确是皇贵妃的字迹”，他习字的启蒙师傅就是林氏，养母的笔迹自是烂熟于心，又有两方私印与三色绞丝玉镯为信用，让人不得不信，“当年皇贵妃病重，朕在直隶办差，昼夜兼程，仍是迟了半步，本以为是天意如此，谁知……”景明帝双拳紧握，依稀听得骨节吱吱作响。他记在林氏名下，就是林氏的儿子，若查出母亲是被人所害，如何能忍得下去！
梁氏重重叹了声：“皇贵妃睿智，怕是觉察出什么，方出此下策”。
“皇后所料不差”，赵嬷嬷道：“皇贵妃缠绵病榻多日，知道实情的不过身边几人，却都是素日信得过的，只是万万没有料到……”
难道是林静郁？梁氏惊愕，转念一想，以林静郁的心狠手辣，并非不可能。皇贵妃薨，林静郁被送回保国公府，慕容老太太亲自订了门亲事，远在金陵，还要当年就发嫁。两方还未下定，金陵城的男子就溺水而亡。国公夫人钟氏强行退婚，从此与婆婆彻底翻脸。还是三皇子的景明帝往日就对这位表妹情深，顺理成章迎林氏入府为侧妃。慕容老太太气急攻心，当场吐血，当着众宾朋的面说自己没有这个孙女，连孙女出门都不曾添妆。
孝字大过天，林静郁虽如愿嫁入皇家，可失了长辈的心，算得上得失各半。她入府后谨小慎微，直至获封昭妃。可那时奚容玥也入宫为淑媛，这对表姐妹针尖对麦芒，梁皇后便乐得作壁上观。
果不其然，两败俱伤。
那时，梁皇后以为贤妃蠢笨，不懂笼络帝心，可一日，她忽的明白了。贤妃，从不在乎帝心。
“陛下，事关国之根本，臣妾以为，应彻查！”梁氏屈膝下拜，“先帝曾说，世上女子千千万，却无一人如皇贵妃品行才情无双，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。皇贵妃亦是臣妾的婆母，臣妾但求皇上下旨，彻查！”
彻查之事是皇后求的，这忤逆不孝的名声便不会落在皇帝头上。
“既如此，彻查之事就交由尚方局。只是，慈宁宫比不得别处，仍要礼遇”。
一出好戏，宫里人人都是演戏的高手。
明君、贤后。哪个不道西海升平、帝后同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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