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第13章

申时正刻，景明帝与梁皇后返回皇宫，仪仗方进了承天门，便有宫人报与大太监陈福，陈公公再隔帘禀与景明帝，只说凝和殿宫人持玉牌出宫，贤妃如今跪在乾成殿佛堂里请罪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子乘金根车，驾六马。

        宽敞奢华的车厢内，帝后共处。听罢陈福寥寥几语，皇帝面沉似水，看不出喜怒。梁皇后思虑片刻，便道：“贤妃素来懂礼的，许是出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？”帝后是夫妻，更是君臣。景明帝面前，梁氏自是一副温良恭谨，“只是，这坏了祖宗的规矩，贤妃到底是莽撞了”，末了，微微叹息。

        宫里的腰牌分白玉、赤金、镶银与黄杨四级。最高一等的白玉腰牌只四枚，寓意“四方平定”，皇帝、皇太后与皇后各持一枚，余下的一块给了哪位宫妃，便有协理六宫之权。当年，奚容玥封妃时，这腰牌是景明帝亲赐的。皇帝如此恩宠，气得荣贵妃、端妃与淑妃险些当场发作。之后，贤妃失宠迁居凝和殿，可皇帝再也没有提过白玉腰牌之事，众妃自是不敢当面质问，日子久了，众人到忘了贤妃仍有协理六宫之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梓潼宽厚，还愿替她求情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哪里，是臣妾教导无方，让后宫出了这样的事。只是，贤妃为一宫主妃，又有协理六宫之权，身份不同她人。臣妾以为，皇上不如听听她怎么说，便给她个机会分辩一二吧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的一番心意，朕，自然要成全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去勤政殿见大臣批折子，梁皇后径直回了坤泰宫，更衣完毕，边饮茶边听贴身宫女绮绫禀事，自是关于贤妃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姓奚的竟也有糊涂的时候”，梁氏扬了扬眉角，让皇帝不喜便是糊涂，“凝和殿出宫的小太监可回来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曾”，绮绫进而道：“娘娘，还有半个时辰，就关城门了”，隐隐几许窃喜。

        酉时正刻，前朝南、西二门落锁，东门东福门留门，后宫四门同样落锁，只皇帝寝宫乾成殿有一处小门，可供八百里加急奏折呈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后但笑不语，太监出宫回宫只能走厚载门，城门上面是大内侍卫，城门洞子外也是侍卫，但城门洞子里头守着的却是太监，为首管事的听命于她。只要酉时正刻前，罗豫进不了厚载门，就只有死路一条。

        □□皇帝立下的规矩：宫人无故出宫过夜者，杖毙。

        乾成殿的东配殿名为昭仁殿，此地单独为一院落，内有庑房20间，宫内称大宫东庑，为御茶房、御药房、自鸣钟处、上书房。东庑最南两间及南庑最东两间，本为祭孔处，理宗皇帝单辟出一间为佛堂，方便来陪王伴驾的后妃礼佛。

        因是小佛堂，只供奉一尊鎏金千手观音菩萨坐像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，跪在佛前的正是贤妃奚容玥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身下，并无蒲团，她不是来礼佛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时辰了，贤妃跪着，纹丝不动。她这罚跪的本事还是幼年练出来的。靖安侯府耿氏与奚正成母子本以为慕容一家死光了，那万贯家财也该归了侯府，等真要动慕容氏的嫁妆，方知道慕容老爷子早留有后手。慕容氏嫁到靖安侯府时，单有张嫁妆单子留在保国公府及顺天府，指明嫁妆由慕容氏亲生子女承继，旁人要动，须慕容氏的手书、私印并玉佩为信物。

        靖安侯母子本想瞒天过海，但那个节骨眼上，林氏被册为贵妃，奚家母子胆子再大也不敢打嫁妆的主意了。待到奚容玥进京回府，奚正成歪念再起，使出诸多手段要让女儿让出信物，偏容玥虽小，却不肯屈服，动辄就遭罚跪祠堂。侯府里，她最为熟悉的地方莫过祠堂，那里跪奚家的祖宗牌位，进了宫，就要跪拜佛爷。对贤妃而言，并无分别。

        观音菩萨妙难酬，清静庄严累劫修；

        三十二应周尘刹，百千万劫化阎浮。

        瓶中甘露常遍洒，手内杨枝不计秋；

        千处祈求千处应，苦海常作渡人舟。

        棉帘挑起，卷进一阵寒风。年关将近，天气越发冰冷刺骨，这佛堂里，却是不生烟火的，以示虔诚。

        进来的是陈福，小步到贤妃侧前，打了个千儿：“奴才见过贤娘娘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公，别来无恙”，贤妃抬眼，到露出一丝笑意。她九个月不曾见过皇帝，也未见过陈福。只是，那丝笑意在陈福看来，不带任何情绪。印象中，贤妃笑意总是这般淡淡的，便是再严苛的宫嬷嬷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万岁爷还在前朝处理公务，娘娘…再等些时辰吧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皇上勤政，后宫里的事情再大，总大不过军国大事去。奚氏既已入宫为妃妾，便明白这个道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厚载门…落锁了”，言下之意，罗豫未能在闭门前赶回皇宫，注定死罪难逃，也落实了贤妃私纵太监出宫的罪名。

        贤妃望向那尊鎏金佛像：“公公一番心意，奚氏，领了”，厚载门守卫的太监里有皇后的人，也有陈福的耳目，能在这个时辰递个消息，已属不易。陈公公，本可以不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娘素来稳妥，心里有个盘算才好”。景明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，但出手狠辣非常。贤妃虽然不得皇帝喜欢，但行事不曾有过差错，景明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可今夜之后，如何惩处端看皇帝的心情。前朝曾有妃嫔纵奴夜不归宿，下场是奴才杖毙，宫妃连降三级，如同打入冷宫。

        容玥打袖内取出奏疏一份，呼出长长一口寒气：“那年，昭妃殁，皇上以为奚氏罪大恶极，故而厌恶奚氏。这五年，奚氏不曾分辩，今日，却要自证清白。请公公代为呈送天家！”事关重大，她等的就是这一刻，她知景明帝不愿见她，唯有陈福才能把奏折原样呈给皇帝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提昭妃，陈福约有几分惊愕，他最清楚，景明帝认定昭妃死于贤妃之手，贤妃怎还敢提当年之事？“娘娘…娘娘…这是……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奚氏深知公公的难处，这折子不呈也罢。只是事关庄睿皇贵妃，奚氏也不得不斗胆一试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娘的话，奴才越发听不懂了。怎与庄睿皇贵妃有关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皇贵妃，并非病逝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石破天惊几个字，陈福咽了口水压住心神，方道：“娘娘也知兹事体大，这话，乱说不得”，景明帝为皇子时就记在庄睿皇贵妃名下，子凭母贵，他能承继大统，半数是沾了皇贵妃的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证据就在尚方局”，贤妃向鎏金佛像三叩首，朗声道：“庄睿皇贵妃为吴氏所害，吴氏有何面目去见先皇！怎能让她百年之后以太后礼随葬帝陵！而昭妃，便是帮凶！她辜负了皇贵妃的教养之恩！奚氏女愿向满天神佛起誓，若有半句不实，五雷轰顶，不得善终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继位后，曾封过一位昭妃。惠嫔萧静柔入宫前，最得皇帝疼惜的便是这位林昭妃，她是保国公之女，庄睿皇贵妃的内侄女，亦是奚容玥名义上的表姐。昭妃闺名林静郁，保国公夫人钟氏的亲生女，八岁入宫陪在贵妃身侧。

        九年前，皇贵妃薨，林静郁被接回国公府，随后入三皇子府为侧妃。景明帝登基，封林氏为昭妃。昭，日明也。极好的一个封号。宫中盛传，贵妃之位，指日可待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二年初春，奚氏有孕，入夏晋为贤妃方三日，小产，落胎的还是个成型的男婴。次日，贤妃不顾体弱，强撑着到了昭妃宫里。当夜，六神无主的昭妃直说殿里有小鬼向她索命，慌乱间一脚踏空，一命呜呼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仗剑闯进贤妃寝殿，怒目道“你连嫡亲的表姐都不放过，朕，从未见你这般狠毒的女人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贤妃跪答曰“陛下以为臣妾狠毒，臣妾无话可说。只请陛下思虑一二，皇贵妃视她如亲生女，为何不给她指一门婚事，陛下可曾疑心！姨婆为何命她远嫁金陵，那门亲事又是如何散的，陛下可曾疑心！姨婆怎会一夕之间变得痴傻，陛下可曾疑心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声声质问，景明帝却无言以对。他心中何曾没有过疑虑，只是他选择相信林静郁，如今被人戳破窗户纸，恼羞成怒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又一日，贤妃自请迁居凝和殿。据说，那日，她亲手用陪嫁的一柄宝剑刺死了两个宫人，从此落下心狠手辣之名。这宫里，却再也无人敢去凝和殿生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静郁以妃礼葬入妃陵。大明祖训，皇后谥号以十六字为限，皇贵妃死后赐两字谥号，贵妃非奉特旨不予谥。而妃子及下位者，无谥。

        昭妃殁，未得谥字追封只葬入妃陵，她的母亲保国公夫人钟氏在府内嚎啕大哭，她千辛万苦算计来的，都化为泡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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