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第3章

满月那日，皇帝下旨：贤妃之女为四公主，入玉牒，赐名“宁安”。出生一月的小安安终于有了名分，却还未见过她的父皇。

        用过晚膳，容玥靠着大迎枕翻看账本，她名下田庄不下二十处，千亩良田每年的出息就折银三万两之多，更别提大明朝最大商号每年得利的一成也要归了贤妃。

        曾有位宫妃半含酸道“咱们宫里就属淑媛姐姐的银子多，随手甩几锭元宝就能砸死人呢”。那是容玥入宫的第一年秋天，无封号的三品奚淑媛懒懒问道：“婕妤妹妹的双亲可都健在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句话噎得宫妃猪羊变色，谁不知奚大小姐的嫁妆是外祖父母并母亲拿命换来的，为了商号每年一成的得利，又折进去多少人命。

        寝宫里掌着三盏琉璃灯，俱是白玉做的，晃耀夺目，如清冰玉壶，爽彻心目。夏堇守在紫檀榻旁，忙着缝制婴儿的小衣服。小孩子皮肤娇嫩，用不得染过的绫罗绸缎，她打库房里翻出上好的松江番布，相传是黄道婆亲自传授的技法，一匹就不下银五百两。因番布只能做里衣，价钱又贵，前朝重臣乃至后宫妃嫔大多舍不得给自己置上一套，更别提用在最费衣服的孩子身上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若困了，便睡吧。这琉璃灯再好，也不及日光，总是伤眼”，夏堇麻利剪去线头，一个肚兜便好了大半。若细细看去，上面隐隐织着幅荷叶图。番布的图案是织上去的，有如“浑然天成”，故而价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急，看完这几处，今年风调雨顺，收成不错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他们有这个福气，给小姐做事。旁的不提，罗豫说秦管事瞧着可比头半年又肥了不少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“肥”字用的妙，让人忍俊不禁。送账本的秦管事当年饿昏在京城大街上，被路过的奚大小姐捡回田庄，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财主老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咱们夏堇也是个管家婆，以后该找个怎样的夫婿，可要头疼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这是赶奴婢不成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容玥翻完最后一页，闭目养神：“总要寻个人家，不如选个称心的”。女官也要嫁人的，多是主子选个知根知底的，多给些银两，既体面又放心，虽是盲婚哑嫁，可是否合乎心意，主子里谁又会在乎呢，“那个守城门的侍卫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都几年了，想来，夫妻和美”。

        闲聊几句，容玥便没了下文，原是靠着迎枕睡下了。生下女儿后，精力大不如前。从前的奚大小姐查账本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，若非经营有方又用人得当，名下田产如何能倍增于从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堇掖了掖被角，移走最近一盏白玉琉璃灯。十步之外的幔帐处，有小宫女守着，她低声交代了几句，方退出寝殿。

        九月中的夜晚，寒意渐重。还要十来日，宫里才会烧起地龙。凝和殿地处偏僻，往年火力不及，下雪时总是阴冷异常。贤妃移居后，索性打九月中就自行烧地龙取暖，皇帝对贤妃大多不理不睬，倒也不曾克扣，五年来算得上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殿外是檐廊，两边抄手游廊接回廊通往偏殿，烛光闪烁，各处守夜的都不曾怠慢。

        寂静里，远远的，一个黑影疾速跑近前，小太监慌慌张张道：“姑姑，皇……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冷风裹着雨滴吹进回廊，夏堇忽觉雨滴打在脸上，生疼。

        多事之秋。

        数月不曾踏进凝和殿半步的皇帝来了，可，多半不是好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身旁只跟着六个随从，贴身太监陈福长着宫灯前方带路，只听簇簇脚步响，不闻言语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行至檐廊，夏堇忙上前迎驾：“奴婢给皇上请安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朕来看公主”，淡淡酒气，怕是刚在延福宫喝了几杯，临时起意，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堇带路，进到东五间。一个宫嬷嬷守在婴儿床旁。正在打瞌睡，冷不丁瞧见明黄色的衣角，吓得忙跪下惶恐道：“奴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一步向前，俯身定睛看那熟睡中的婴儿，四公主徐宁安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孩子一天一个样，小公主也从皱巴巴的婴孩长成白嫩嫩的团子，此刻，张着小胳膊小腿，睡得正香。模样长开些，却有几分她父皇母妃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老话讲“抱孙不抱儿”，景明帝从不抱儿女，七岁的大公主是中宫嫡出，他也只牵过一次手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这个女儿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果然是个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女人曾说这一胎必定是女儿，他也曾逼问若是个男丁呢。她答得斩钉截铁“若是个男孩，绝不会苟活于世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每每想起奚容玥平静的目光，他都恨不得亲手掐死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，凡害过她的外祖父母和母亲的，她都加倍奉还。父亲暴毙，继母一家流放，靖安侯老太太如今过得生不如死，这个女人都做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竟然让这样狠毒的女人入宫，大概是景明帝迄今为止最糊涂的决定。

        宫女太监乌拉拉全跪着，大气不敢出上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帝眼神扫过夏堇，看似平静，那攥紧衣角的手却漏了心情，“为何不用太医院的稳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堇不语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也料到了：“她这样的，自然疑神疑鬼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前车之鉴，娘娘…不敢信”，夏堇突然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景明元年仲夏，奚容玥入宫。二年初春，有喜，至入夏，滑胎。月余，贤妃迁居凝和殿，从此不再传召太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替她觉得冤枉？”根本是她咎由自取，暗害别人反害了自己，“她许你多少好处，能这样死心塌地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论收买人心，奚贤妃称得上静坐榜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娘所作所为，可受公评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忽伸手扣住夏堇的下巴，“想不想为一宫主妃？”力道之大，逼得夏堇抬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九五之尊就在面前，神仪明秀、朗目疏眉，真真的一副好皮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前车之鉴，奴婢不愿！”吴贵妃宫里的女人就曾被皇帝看中，为最末一等良人，只是没半年，香消玉殒，死得不明不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胆量不小”，皇帝撤了力道，转身便走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堇匍匐在地，待缓过气来，方扶着廊柱慢慢起身，宫嬷嬷仍瘫软在地，婴儿床里却多了颗玲珑剔透的珠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玥，神珠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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