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逢时夏至（九）
刚经过垂拱殿没多久，苏沅慕一眼就看见了从大庆殿偏门溜出来的左熙言。
多亏她今日身着的赤甲颇为显眼，这才让苏沅慕迅速找到她。
苏沅慕加快了速度，离左熙言很近的时候叫了一声：“左将军！”
左熙言吓了一跳，敢在皇宫禁苑内大声叫她的人没几个。
回头看见苏沅慕，左熙言神色微变，面上沉稳如水，淡淡道：“苏小姐，有吩咐？”
“有。”苏沅慕大方应下，笑意浓郁。
左熙言眉尖微耸，红唇微抿。
苏沅慕继续道：“麻烦左将军把我送回苏府吧。”
左熙言神色微讶，看了一眼大庆殿，有些不自然地说：“苏小姐知道，我得留在大庆殿。”
说完，她朝南边宫门那看去，“苏小姐也不是第一次进宫了，定然认识太仆寺的人，让他们安排马车送苏小姐出宫吧。”
苏沅慕没说话，往前走了两步，拉近了同左熙言的距离。
左熙言没动，但是神色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，垂眸俯视，并不看她。
“左将军不是也要走？”苏沅慕看了一眼大庆殿偏门，故意露出疑惑的样子，“我可是亲眼看见左将军从大庆殿偏门溜出来。”
左熙言咬死不承认，僵硬地说：“今日楼疆使臣朝贡，我贸然离场，不合规矩礼制。”
“那倒也是。”苏沅慕点了点头，一副会意的样子。
左熙言松了口气，旋即听见苏沅慕说：“左将军见到了柴少卿没？左将军不方便，我只好求助于柴少卿了。”
柴轩？左熙言脑子里立马浮现柴轩那“道貌岸然”的样子，当年她还没出京的时候，柴轩就没少来苏府，她真是烦他烦得要死。
眼看苏沅慕要进大庆殿，左熙言一把拉住她，温声道：“柴少卿在接待使臣，现在恐怕不方便，还是我送苏小姐吧。”
“这，这不合规矩吧”苏沅慕反握住左熙言的手腕，微微用力，面上却是一副愧疚的样子。
左熙言面上有些挂不住，只好说其他的：“走吧苏小姐，我带你去找马车。”
说完，苏沅慕松开了她的手，左熙言匆忙转身了。
她一转身，就听见苏沅慕低声一字一句地说：“左，熙，言。”
这三个字，勾起了她万千思绪。
“怎么总是要我说你。”苏沅慕轻轻地补了一句。
以前她们两个都在淮安的时候，有时左熙言闹的过分了，一向好脾气的苏沅慕就会这般一板一眼地叫她的大名，学着夫子的样子用那些圣人之言规训她，直听得左熙言头大。
现今苏沅慕还会一字一句地叫她的大名，却不会再向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“规训”她了，反而是一种颇为温柔的语调，带着一丝缱绻，听得左熙言心软懊悔。
心里颇多感慨，偏偏面上还不愿显出来。
左熙言走在前面，苏沅慕紧随其后，两个人不多时就寻好了马车。
眼见左熙言要用她那赤色宝马拉马车，苏沅慕走上前拽住她的衣袖，“左将军的宝马是上阵杀敌的，怎么能这般委屈？”
左熙言没当回事，淡然道：“无妨，本来也要把马带回去。”
她这样说，苏沅慕也没再多言。
两个人出了皇宫，驾车在这淮安皇城溜达起来。
苏沅慕没坐在马车里面，反而搬出一个小圆凳，就坐在赶车的左熙言身后。
她也不说话，左熙言回头看她，就见她漫无目的似的四处看着。
久而久之，苏沅慕觉得惬意，左熙言有些坐不住。
上次苏沅慕从左府一走，左熙言就问温雁苏沅慕有没有说什么，温雁如实地将她们的对话转述给左熙言。
左熙言一听苏沅慕知晓了一些漠北的事，心下有些不安，生怕苏沅慕盘问她个中细节。她无意欺骗苏沅慕，可又不愿她知晓过多。
没想到完全是她多虑了。苏沅慕不仅没来问她，而且一连十天都没了踪影，要不是今日迎接楼疆使臣，她们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。
方才苏沅慕又似往日一般唤她大名，左熙言还以为这人要好好跟她叙旧，没成想这都出了皇宫几里地了，又冷淡了起来，完全让她捉摸不透。
她正想着，苏沅慕开口了，“左将军，可否赏脸让我请你用午膳？”
左熙言讶然，问道：“苏小姐要请我去哪用午膳？”
她以为会是苏府，没想到苏沅慕说，“云江楼。”
“请你尝尝阿阮的手艺，如何？”
见左熙言默然，苏沅慕继续说道：“你不在京的这几年，阿阮可是风生水起了，云江楼就是她的。”
“这倒是稀奇，放着清福不享，不知阮尚书作何感想。”左熙言微微一笑。
苏沅慕紧接笑道，“左将军没拒绝，那我就默认了，我给将军带路吧。”
说着，苏沅慕坐在了左熙言身边，面上带着温婉的笑容。
她坐得近，笑得也自然，好像她们还同从前那般，毫无隔阂，好像这般并肩而坐是生活中一件无比自然的事，就像每时每刻都会发生。
左熙言垂眸，看着自己身上这刺目的赤甲，眼眸有些灼痛。
余光中尽是苏沅慕的笑颜，左熙言在心底轻轻叹气。尽管总是在叶泠那里说大计为先，总是告诫自己不可重蹈漠北覆辙，要尽力去保护子忻，可是每次见到这样温柔对她笑的子忻，左熙言总是不能拒绝。
想着，她面色又凝重起来，眼底浮现淡淡的阴翳。她必须想办法，在这二者之间，寻到一种平衡。
苏沅慕也在思索，不同于左熙言的是，她在想一会儿给左熙言点些什么。
不多时，二人就到了云江楼。
店前的小厮将马车赶往马厩，左熙言站在云江楼外，仔细地看着这三层高楼。
“走吧左将军。”苏沅慕跟店小二打了招呼，旋即领着左熙言朝里走。
店仆显然认识苏沅慕，赶忙跑进去通知阮涵。
等苏沅慕带着左熙言进去，阮涵也迎上来了。
“哟，稀客。”阮涵笑着走向苏沅慕，看到她身后一身赤甲的左熙言时，笑容有些凝滞。
“左将军。”她换了个庄重的语气，有礼地打招呼。
左熙言亦是那副沉稳端凝的样子，微微颔首，不苟言笑。
她展现的持重内敛，又身着赤甲，浑身散发着冷戾的气场，那副样子让围上来的阮涵和店仆都有些紧张，大气不敢出。
苏沅慕显然发现了，朝阮涵笑道：“阿阮，我们先上去了，稍后你派个人来。”
阮涵连忙点头，跟着她们上去，“我陪你们，想吃什么跟我说就行。”
上了二楼，苏沅慕择一雅室坐下，而后就对阮涵说：“先来两份梅子汤吧，还有枣泥桂花糕和鲤鱼脍。”
左熙言饮了一口茶，闻言眉尾轻扬，都是她喜欢吃的。
“再来些虾元子、豆腐羹、米酒茶、炊饼。”苏沅慕报了一串菜名，笑吟吟道：“再来些鸡肉牛肉吧。”
阮涵一一应下，最后听苏沅慕说道：“每样不用太多。”
她说了声好，就转身下去了。
不多时，菜品一样一样地上来了。速度之快，苏沅慕都在心里感慨，阮涵是不是把下面数十桌人都排后面去了。
她一点没拘谨，也没讲什么礼节，从端上来第一份菜品就开始吃了。
对面的左熙言看苏沅慕自顾自地吃得津津有味，有些愣神。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人像苏沅慕这般在她面前毫不在乎礼数，除了叶泠，那么个——无耻之徒。
左熙言暗哂，也没开口，同样夹起菜吃起来。
几箸下去，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之前，回到整日跟苏沅慕一起用膳、读书、游玩的日子，全然是记忆里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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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样在用膳的，还有宫中的景泰宫。
宁瑾待人将楼疆公主黎兰在景泰宫安顿好，便差身边人送午膳过来。
二人端坐在景泰宫正堂里的圆桌旁，都有些默然。
等待的片刻，倒是黎兰先开了口，“有劳公主殿下，这般奔波。”
“这是我的分内之事。”宁瑾笑着回道。
两人又不说话了。
很快，宁瑾就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。
面前这人，是楼疆的公主，现在更是已经被封了兰美人，是她名义上的庶母。眼下已经把人接到了景泰宫，她便应该告辞回宫才对，在这里待着，平白无故惹人闲话。
可是宁瑾抬眸，瞥见黎兰绝色的容颜，心跳不自觉地加快。
就是这种感觉，这种莫名的，让她有些魂不守舍的难耐感觉，从她见到这位楼疆公主的那刻起，就一直在她的心尖撩拨，让向来沉稳的她有那种为之吸引、不能自控的感觉。
这种陌生的、异常的感觉让素来严于律已的宁瑾警惕，更让她兴奋。她想探索这种感觉为何而来，想知道为什么这个楼疆女人能带给她这种滋味。
于是她留了下来。
反正如今全宫的注意力都在大庆殿那边，没人回留意她这个公主在哪里用了午膳。
思虑着，膳食被侍女们一道道地呈上。
待到侍女呈上糕点和茶水，宁瑾挥挥手，吩咐道：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
宫人们应声而退，偌大的景泰宫正堂，便只剩了她们两个人，连个贴身侍女都没有。
黎兰睫羽颤了颤，垂眸，视线里是宁瑾一双茭白纤长的手在分着菜肴。她红唇微抿，桌下的手紧握了一瞬又放开。
轻轻吐气，再次看向宁瑾时，黎兰清冷的面庞多了一分笑意。
尽管这笑容很淡，还是被宁瑾捕捉到了。
她心下一喜，将一精致的青釉瓷盘轻轻递过去，面上笑容更浓，“尝尝这道炙羊肉，本宫吩咐御膳房的人做的，应该会同楼疆的美味有些相似。”
黎兰接过，开口谢道：“多谢公主美意。”
谢完，她见宁瑾看她的目光有些期盼，便有些不自在地夹起一小块尝了尝。
红唇翁动，黎兰有些勉强地说：“的确可口。”
宁瑾见她有些不适，便没再为她夹菜，笑道：“娘娘的面色已经能说明了，是我唐突了，娘娘请便吧，不必拘谨。”
说完，她就自然地吃起来，不再看黎兰。
尽管宁瑾尽力表现地隐晦，可是她那微灼带有一丝侵占意味的眼神还是被敏感的黎兰捕捉到了。
这种炙热的眼神，在楼疆的时候，黎兰就已经感受过太多次。
太多炙热的目光了，有的清澈，算得上诚挚；有的浑浊，沾满浓浓的欲望。
这些人的心思，从来逃不过黎兰的眼睛。
她的眸里闪过了然和嘲讽。
用膳的时候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。
等到宁瑾快吃完了，黎兰才有些突然地开口道：“公主殿下。”
她的声音又轻又低，落到宁瑾耳朵里，无端听出几分温柔。
宁瑾看她，扬了扬唇，左手微微曲紧，在礼服上摩梭，“娘娘不必唤我殿下。”
受黎兰影响，宁瑾说话也轻柔起来。
黎兰看着她，冷柔的气场有所收敛，“公主待我极好，让我想起在楼疆的家人。”
宁瑾有意亲近，黎兰索性也同她拉近距离。
她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，就让心怀遐思的宁瑾面色发红。
宁瑾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失控的感觉，就在此刻，她能清楚感受到内心的那种雀跃欢腾——
连皇帝的夸奖都远不能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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