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逢时夏至（六）
远远地看见琼华山的轮廓时，苏沅慕有些慨叹。
马上到左府了，想来，她也多年不曾去了。
以前阿煦还在淮安的时候，总是来苏府找她，最爱在这傍晚时分拉着她满淮安的乱逛，几大皇家园林被她们逛了个遍。她们曾一起在琼华山上看日出日落，在金水河上泛舟嬉戏，在琼华苑里摘花品果，最后总会回到左府，尝一尝左母沈娴的手艺。
自从左熙言随左鸿羲上战场，左家青壮几乎走了大半，往日里充满喧闹的左家庄园一下子空空荡荡，安静了许多。早些年苏沅慕还会去看看沈娴，后来每到安静的显得很是压抑的左府就会睹物思人，渐渐地也就不去了。
今日再临左府，竟莫名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滋味。
而且如今的左府，也是全然不同往日了。
左鸿羲和不少青壮战死沙场，左骁远在边关，左府只剩一些妇孺老弱。苏沅慕记得，左夫人沈娴在两年前听闻左鸿羲殉国时悲伤过度，原本就病弱的身体支持不住，直接一病不起。左家的三夫人又一向内敛没有主见，这些年左府的日常经营都是二夫人在操持。
想到这个二夫人跟左熙言的关系一向不算好，苏沅慕的眸光冷了冷。
阿煦，你一个人在左府，一定很累吧。
心念流转间，苏沅慕已经想好了对策，只待到左府。
不多时，马夫把车稳稳地停在将军府前。
左府门口的家仆认得马车翼角上挂着的苏家符牌，连忙过来迎接。
马夫躬身将脚凳为苏沅慕放好，苏沅慕下了马车，看向左家家仆，温声道：“左将军可否在府？”
“回苏小姐，我家小姐在后苑。”家仆恭声道。
苏沅慕颔首，知道左熙言是在她自己的园子里，旋即回身对马夫道：“你且在这里等我。”
说完，她迈进左府大门。
左府很大，用庄园称呼毫不夸大，左熙言住的园子又在后面，要走不少路。
苏沅慕特地没有吩咐家仆抬轿，一点点地朝后走，仔仔细细地感受左府的一草一木——这曾经她无比熟悉的地方。
左府的建筑风格不同于淮安主流风格，许是因为左鸿羲思乡，这里全然是江南平江建筑，清一色的白墙灰瓦深褐廊柱，还有青石板路。这里亭台楼榭、九曲回廊样样兼备，高楼阁宇翼角纷扬，据说建造的时候特地从平江请来不少园艺大师，将整个左府打造成一气派园林。
漫步在左府里，苏沅慕觉得这里的气息清净又平和，不是上次来时那般冷肃杀伐了。
想想也是，如今情景不同，左熙言他们兄妹三人凯旋，又都得了封赏，如今全府上下自然是喜气洋洋。
看着如今左府正在慢慢恢复生机，而且沿路碰见的左家家仆在听到她要去见左熙言时都面露尊崇之色，可见阿煦如今在府内很有威望。
那就好，苏沅慕在心里松了一口气，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明朗起来。
往后苑走着，不多时，苏沅慕见着一骑高头大马，外套凉衫的男子。
这人远远见着苏沅慕，策马而来，苏沅慕定睛一看，原来是左元正。
左元正翻身下马，朝苏沅慕抱拳，说道：“苏小姐，来府上所为何事？”
苏沅慕微微一笑，“有要事与左将军相商。”
左元正颔首，侧身看向一个方向，指着蛮高的一座楼宇说道：“她在那边，苏小姐应该还记得路。”
同左元正作别，苏沅慕又发现了这左府的微妙变化。
从前左鸿羲在府上当家的时候，家规极严，不许人在府里纵马，要纵马就去后山马场。苏沅慕记得，从前左熙言有些懒散，有时候会偷偷纵马。
如今左骁不在，她当家了，直接把规矩改了。
走着走着，苏沅慕看见了沁湖，和那湖中心湖心亭一角，便知道到了左熙言的园子了。
园子门口没人，苏沅慕迈过门槛走进去也没人通传。
她先是悠悠地看了一会儿沁湖，旋即沿着湖岸朝东边走，远远地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炙烤羊肉的香气。
闻着这味道，想必这香料和羊肉全是从胡人那买来的，味道同她在府上常吃的完全不同。
苏沅慕渐渐走近，看见沁湖边，灰蒙古朴的屋舍前架着一股大烤架，烤架上浓烟滚滚，旁边有着三两人影。
那日她在宫中见到的叶小姐着一身灰褐色宽大胡服，耳朵和手腕上都戴着样式奇异的饰品，正站在浓烟后，动作娴熟地烤羊。
叶小姐身旁，摆着一张长长的藤椅，左熙言穿一身黑绿色的圆领大柚袍衫，正懒洋洋地躺在上面闭目养神，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青色衫裙为她揉肩的侍女。
这黑绿色原本就是胡人喜好的颜色，穿在左熙言身上，衬得她肤白，也衬得她沉郁冷肃。
先发现苏沅慕的是叶泠。
她手上的动作一顿，看着苏沅慕笑道：“呀，苏小姐来了，是来上门道谢的吗？”
叶泠记得左元正上次的传话，话说得颇为直接。
她这一开口，左熙言惊了一下，顿时睁开双眸，身体前倾，下意识地朝身后的侍女挥手。
左熙言很快调整了神色，看向苏沅慕的时候又恢复了往日那般平淡从容。
可惜苏沅慕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她身上，她这些微表情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苏沅慕的眼睛。
苏沅慕看向叶泠，眉眼弯弯，“道谢是自然，想来叶小姐应该也很喜欢我的香囊。”
“喜欢呀，可惜不在我手里。”叶泠很快回道，看向左熙言，话里有话。
左熙言没看她，从藤椅上站起来，抬眸看向苏沅慕，说道：“苏小姐不必客气，你我二家多年交好，互相照顾是应该的。”
她是再说那日雨夜送行的事。
是你我二家多年交好，还是你我二人多年交好？苏沅慕在心里暗嘲了一句，面上还是柔声笑道：“今日冒昧上门叨扰，是有要事要同左将军相商。”
“不知左将军可否”说着，苏沅慕的视线在周围扫过，而后眸光定在左熙言身上，“让你我二人聊一聊？”
“自然。”左熙言点了点头，朝身后的卓秋等人挥手，她们应声而退。
叶泠看了她们两个一眼，继续低头烤羊了，“苏小姐，我这烤架实在是搬不走，你们聊，放心，就当没我这个人。再说了，我不烤羊，一会儿怀煦也吃不上。”
左熙言看她一眼，在看苏沅慕时，面上有些歉意，“没事儿苏小姐，叶泠不算外人。”
苏沅慕眨了眨眼，收起了面上柔和的笑容。
见她不吭声，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，左熙言目光有些躲闪，右手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的革带。
场面有些安静，空气似乎在缓缓凝滞，好像有着无形的颗粒在飞沙走石。
叶泠拿出系在腰间的一把小弯刀，熟练地在烤羊身上划一刀，饶有兴趣地看着有些僵持的二人。
她吃了一口羊肉，弯刀在手中转了两圈，旋即她听见了左熙言开口。
“叶泠，你也回避一下吧。”左熙言朝叶泠这边走来，语气里有些无奈。
苏沅慕见叶泠又看向了她，又表现出了那种她们初见时就展现出来的好奇和打量，呵呵笑了两声，撕下一大块羊肉，转身朝屋子里走去了。
她一走，左熙言站在她方才站的位子，接替她继续烤羊，头也没抬地说：“苏小姐，坐藤椅上吧。”
苏沅慕这才慢悠悠地走向藤椅，刚往那一坐，她就躺了下来。
这藤椅，还蛮舒服的。苏沅慕躺在上面，看着左熙言高挑清癯的身影，不自觉地扬了扬唇。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半响，苏沅慕动了动唇。
她的声音很轻，左熙言听见的时候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。
她看向苏沅慕，面上的疑惑仿佛在说，你不是找我有要事吗？
苏沅慕坦荡地迎上她的视线，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，声音也轻轻柔柔地，“这有小瓷碟呀，给我也来两块尝尝。”
“羊肉火气旺，你不是素来不吃？”左熙言一惊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。
说完，她就有些后悔。
果然，苏沅慕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，一扫原本的温柔之色，语气也变冷了，“原来左将军还记得。”
“毕竟是做了将军的人了，忘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好。”苏沅慕又笑了，看的左熙言有些不寒而栗。
“左将军还记得我的表字吗？”苏沅慕眨眨眼，面上浮现楚楚动人的委屈。
被她这含情的双眸盯着，左熙言呼吸都放慢了一些。
她闭了闭眼，轻轻吐出一口气，旋即点了点头，“怎么会不记得。”
“子忻。”左熙言唤了一声，很快收回了视线。
听着熟悉的呼唤，苏沅慕的心软了下来。
她本想叫一声“阿煦”，但是看着左熙言故作躲闪很是不自然的神色，终究没有叫出口。
她们两个之间，确实是有一层隔阂。
尽管苏沅慕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，但是眼下左熙言显然没有以往同她在一起的轻松惬意，那苏沅慕就会尊重她，不会强人所难。
于是她又恢复往日的平和从容，“左将军，今日来此，是要同你商议一下迎接和亲队伍的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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